第36章 穷尽毕生之力

她有板有眼地打起比方来:“且换说这水,它可供人炊饮灌溉洗漱等等,是善吧?”

“是善。”

“但它如果在某种情形下不断地汇集壮大,进而成了挟裹一切的洪流,侵袭冲毁乡民住地,那便是恶吧?”

“当然是恶了,没毛病。”

“你们瞧,善与恶这种相对的区分,是人心给水下的定论,而水本身呢仅仅是水,无论是涓涓细流,亦或汹涌巨浪,都是水的‘本来面目’,毫无区分,你们能领略感应到吗?”

“我的天,事情还能这样寻思啊?”阿圆立刻瞠目不动,此时此刻,他原本那黑白分明的世界开始渐生动摇了。

“山上长大的孩子们,打小便追捧大禹治水之事,百听不厌,每逢上巳节,务须隆重拜祭方完,可有谁留神想过,为何独独是大禹会成功哩?”

匐勒与阿圆面面相觑,老老实实地一起摇头。

少姝笑了:“追根溯源,他并没有把水当作务必克敌制胜的对手,一切是在他真正明了水的面目之后才完成的。”

“‘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’,大禹确是领悟了大道之人。”思霄适时品评道。

“思医师说的什么?”阿圆觉得动听而神秘。

少姝细致耐心地为他说明,这是《庄子齐物论》里头的一名话,意即没有“彼”就没有“我”,反过来,没有“我”,“彼”也无法得到呈现。

(《庄子齐物论》:庄子认为万物都是浑然一体的,并且在不断向其对立面转化,因而没有区别。“齐物”的意思是万物齐一、等同,即一切事物之间没有什么差别,世间没有是非、美丑、善恶、贵贱之分。)

思霄清了回嗓子,又准备开腔了,趁此机会,索性将反者道之动的内涵加以延伸开来:“阿圆呐,少姝与你已然罗列了不少相反对立的‘彼’与‘我’,或可概括为‘善’与‘恶’,须知,所有以相反对立呈现出来的两面,不过是表象而已。人心惯以接受是非分明,导致了爱憎分明,迷已逐物,固执的追逐一面,排斥甚或不允许另一面发生,这便升起了‘成见’。我们不妨再往深处想想,没有了光,亦不会有影,这些貌似对立的双方皆如阴阳般相辅相成,是无法分离的一体,因此上,你无须拘泥于任何一面,不然的话,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哦。”

佛图澄连连称是,亦有感而发:“在佛道里,善与恶可指任何对立之两端,迷已逐物的‘执着’,说白了,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,殊不知想到什么就要什么,正是苦痛的根源,求之不得,实苦;既得之后,亦苦。如陷泥沼,无法自拔——受此所限,看不到世界的本相,道也就无从向人显现了。”

(执着:原为佛教用语,指对某一事物或某一信念极强的渴望,无法释怀,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,不能超脱。后来指固执或拘泥,也指坚持不懈。)

思霄微微一笑:“古来儒者修身,旨在‘明明德’,清明道心人人皆备,只是暂时会被遮蔽,唯明德重新生现,方能透彻森罗万象的本来面目,若一生耽于执着自苦,终不免走火入魔,所谓过犹不及是也。”

(明明德:出自儒家经典《大学》开篇第一句,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”,第一个“明”是动词,是彰明、弘扬的意思;第二个“明”是形容词,意谓“光明的”;连起来是说,人要弘扬内心的善良光明的德性。明明德、亲民、止于至善被奉为儒学三纲。另外,庄子在《齐物论》中也提出了“以明”的方法,即超越自我成见,跳出是非来看问题。)

(森罗万象:道家术语。森,如森林般繁密;罗,如网洞般排列。指宇宙天地间各种事物展现出的万千气象,形容包含的内容极为丰富。出处自南朝梁·陶弘景《茅山长沙馆碑》:“夫万象森罗,不离两仪所育;百法纷凑,无越三教之境。”)

(过犹不及:出自孔子《论语先进》,意指事情做过了头就跟做得不够一样,都是不好的,指做事要恰如其分。)

尹毅试问:“那么,是否痴迷标榜于是非善恶之人,多是成见作怪,而并非其人掌握了什么真知灼见?”

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须得小心,其用意,不是自欺,便是欺人。对了,恰是阿圆说的挂羊头,卖狗肉!”

听过少姝的注解,大家同时放声大笑。

“认定有最好的,那必定有最坏的,若是没有了最好的,相应地也就没有最坏的了。”阿圆说完,不禁讶异于自已竟能编出像样的顺口溜了。

“唔,没有最好,没有最坏,只有最不坏。”尹毅感触良深,“挫魔人内心的,往往是很多自以为是的看法,要反转过来不容易啊。”

“反者道之动,允许一切发生,——当然,不允许也不是由我说了算的——如此便可感应大道了?”匐勒到底是粗粗地理出点眉目来。

少姝粲然,用力地一点头:“正是,消除成见以归清明,从‘我要这’‘我要那’的执着中拉拔出来,将自身视为与万物一体的当中的一个,与万物的生生灭灭并无不同,这正是庄子所言的道通为一,达于齐物之义。”

(“道通为一”:出自《庄子·齐物论》,意思是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,从道的意义上讲都是相通而浑一的,恰如阴阳需要有对立的存在才能存在,与其他中国古代圣贤相比,庄子似很强调“通”的概念。)

霎那间,匐勒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,仿佛眼前打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天地,他的目光在思霄与佛图澄之间来回打了两三转,继而低喃出声:“原来如此,不论中华内外,但凡是厉害的人,心里琢磨出来的东西总是莫名地接近呀!”

少姝心中亦有相同的震荡,儒释道尽管在各传其“道”,并措辞迥异,却全都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引人修持,以明自心,还真有几分殊途同归的味道。

“南无阿弥陀佛,匐檀越,方寸之地深藏寰宇,虽说你少年之脾性离佛性很远,然自悟之心性距佛性很近,如能珍重福缘,经研佛道,日后当有大成。”佛图澄合掌,清亮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匐勒身上。

(方寸之地:古人以“方寸之地”指心,始于《列子·仲尼》:“吾见子之心矣:方寸之地虚矣。”)

这是要劝我皈依佛道的意思吗?

错愕之下,匐勒一时之间接不上话头。

不光是他,少姝等人也俱是大惑不解,暗觉突兀。

这一连串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,不久前日子刘渊世子坦言他可投奔左部,眼下又来了大和尚要引他入佛门,且意想不到的是,就在方才,他竟有一瞬间的心旌神摇……

但转念一想,说到出家的话……匐勒仿佛看到了上寺沙弥们的种种丑恶嘴脸,强忍嫌恶地轻微撇了撇嘴,仍持谦和地作揖逊谢道:“承蒙大师垂青,愧不敢当,弟子实在无法出家修行,我若是走了,家母与幼妹可真就无所依靠了。”

少姝也站出来,为他说明:“是啊,大师,这些年来匐勒为了照顾家中生计,颇为艰苦不易呢。”

几乎像看透了他心中所想,大和尚温和地摇摇头:“匐檀越不要误解了贫道之意,修行不是唯有离家绝亲才能去做的苦行,凡身居家中之人,要做到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,乃至于做活养家,亦不可等闲视之,无不需清心修行方能达成,唯愿匐檀越好自为之。”

从未有人对自已说过这样的话,面对面,直截了当肯定他挣扎到今日的通盘付出,并告诉他这些推脱不开的千钧重负背后,更有蕴意。

匐勒心中倏地冒出汩汩暖流,不经意间,对大和尚的景仰又加深了几分。

他合掌答应下来:“弟子谨记下了,一定潜心修行。”

看到身旁的舅舅心情上佳地点了点头,少姝的大眼扑闪了两三回,也流露出气定神闲地浅笑:“清明之境,不管起于何时,也不管起于何地,当是穷尽毕生之力所应修行究了的啊!”

众人步出林间,眼前豁然一亮,漫天红霞,已是全然不同的光景,阿圆的一颗心踏实落到肚了,尽管多少有些不明所以。

各种饭食的香味从各家灶火上冉冉飘来,阿圆肆无忌惮地深吸了一口,冷不妨,他的肚子叽叽咕咕叫唤起来了,

见少姝忍俊不禁,阿圆先就自我解嘲起来:“从春到夏,从秋到冬,一轮儿接着一轮儿,天天吃完就饿,肚皮空空!”

少姝贴心地提醒他:“怎么能这么说,黄口无饱期,你正是长身体的时节嘛,阿婆巴巴地等着她的针线团呢,还不赶紧家去!”

“对,瞧我这记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