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 无明到清明

为什么每逢他遇到这些古怪奇异难以捋顺前后的时刻,全有少姝姑娘在场?种种不可思议的事,总是围绕在她身边?

向来深沉内敛的尹毅赶忙摇头,想要驱赶一成串的将要定形的荒谬杂念,惹得阿圆投来讶异的目光。

单剩匐勒一个仍未释怀,尽管他气咻咻,也暂且怏怏地闭上了嘴。

大和尚的外观体态,乍一瞧便知是西域人的长相,匐勒打心底里就泛起一层莫名的亲切,再看他钵中的烈焰,即使那起恶贼怀恨在心,寻机报复,大和尚这里还有更厉害的撒手锏哩,以他们的顽劣想必结果会比今日更加凄惨,笃信如此,匐勒沙尘过境般的心情才勉勉强强恢复到阴晴不定的状态。

“匐勒,你的耳朵好些了吗?”思霄殷殷问询。

“好些了,多谢思医师诊治,不过偶尔还是能听到那些杂音。”匐勒蓦地受人关怀,诚惶诚恐,忙不迭道谢。

“放宽心,过几日有空了,再来庐中开几副药吧,虽说你这症候为耳听生异,病因却不在那里,索性再调理几日。”思霄叮嘱。

“哦?病因不在耳朵,那是在哪里?”少姝一脸顽皮的神色。

“就你话多。”不知怎么,思霄轻瞥了一眼匐勒,没奈何地说道。

说笑间,少姝猛地脖子一挺,仰起头来。

思霄问:“怎么,又流鼻血了?”

少姝嗯了一声,带点儿窘迫地捏紧了鼻子。

阿圆打小见血就会腿软,情急之下,慌地说话也期期艾艾:“血!怎,怎么办?”

匐勒急得团团转:“莫非是前头一阵乱打时,哪个黑心的冲姑娘下了毒手?”

少姝伸出另一只手来乱摇,叫他们镇定,又瓮声瓮气地笑答:“嘘,嘘,不相干,这是方才急火攻心,血不归经。”

“这不是叫人打的,快不必仰着头了,这样止不住,”思霄既好气又好笑,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叠干净的棉纱布递过来。

少姝接过纱布,熟稔地蒙上了鼻头,长舒出一口气来。

思霄不忘咂嘴打趣她:“瞧你这顿‘无明火’发的,还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呢!”

(无明火:“无明”即痴昧,无慧,昧于事理,系从梵语Avldya意译而来,后引作痴妄之念或者怒火。)

“通通肩井,或许能好些?”佛图澄从旁建议,眉宇间关怀挚切。

(肩井穴:位于大锥与肩峰连线中点,挤压该穴有调节气血,畅通经络的作用。)

隔着衣服,准确找到了穴位,少姝用食、拇指掐捏了几下,施施然擦净了鼻尖污渍,低呼起来:“当真极有效验,没想到,大师还通晓中华医道,失敬失敬!”

“无妨,此乃一时火热迫血妄行,回去了用凉水洗脸并冷敷,再多喝些蜜水,这火气便算完全压下去了。”思霄转而向佛图澄笑道,“这小小年纪,也不晓得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性,一不小心便嫉恶如仇。”

“舅舅常说我脾气虚弱以致于气血不统,”少姝撇撇嘴,扯出了好一块挡箭牌,更欲借题发挥,“都小两年光景了,还没有调理好。”

“听听这话头,教会了她,倒先攒点起我来,一句接着一句,抓住小辫子就是舍不得撒手。”思霄佯作嗔怪。

少姝索性坦露心声,娇声道:“舅舅,我头疼得紧嘛,也不晓得怎么回事,听他们闹腾得慌,这脑袋深处就一阵阵儿地疼,类似针扎般的,越疼呢,就越心烦意乱,干脆打定心思,要让那些混充的寺众也明白明白,肆意施加在旁人身上的,调换过来自已也同样的不堪忍受!”

思霄沉吟,终于露出深有体会的表情,他承认道:“嗯,以你眼下的年纪和阅历而言,其间分寸委实难以把握,也罢,今日之事权且翻过了,切记从此不可过分使性,你想想,毕竟两下里是你居于上风,若在失控的情志下便恣逞意气,无声无息间遮蔽了道心,长此以往,恐不免遭其反噬。”

少姝嘿然,不再作声。

阿圆按捺不住,出声乞求道:“思医师不要责怪少姝姐姐了,天降山火才搭救了我们,那群恶人被火追着烧是恶有恶报的呀!”

什么,尹毅心里一激灵,天降山火?莫非这成了一人一个说法?

少姝的手拍在小家伙肩头,以示抚慰,接着幽幽道:“当谨遵舅舅训诲,是我疏忽了,上回,大师也指教过,要起正念,善护念,唉,果是知易行难呐!”

“少姝姑娘能如此想已为难得,岂不知,心光被遮只在一时,乌云散去之后——哦,用中华的话语来描述——天地便会复归清明,自现本来面目。”没想到佛图澄也打了个比方,与思霄的视线相接,后者露出了会心的微笑,接着,他又温言道,“念头来了不睬它、不压它,也不跟它跑,任运随缘,应万机而无住,这就是我们的法身自相,待妄念消尽后,心性发挥自如,本具无穷的神通妙用。”

好端端地,大和尚提及“神通”云云,虽然不明就里,但一向信奉神灵奇迹的匐勒还是升起了兴头,他忍不住插言道:“大师,说到神通,在我们祅教中,皆视圣火之力为神通,小人斗胆,敢问佛道中神通又是如何得以验证呢?”

佛图澄只略作思忖,便正中下怀一般,笑吟吟道:“贫道多说无益,还请诸位檀越观此钵中变化。”

匐勒和阿圆面面相觑,接着雀跃不禁地凑上前来。

但见那佛图澄合掌念咒,跟着大喝一声,钵中的烈焰内顿然生出了青莲一株,亭亭玉立,须臾壮大怒放,正中心的嫩蕊间,竟有凝珠闪烁着光华,花瓣轻摇曼舞,幽香袭人,五色照耀下,有令凡所见者,无不心生欢喜的奇异魔力。

随着陶钵轻轻地转动,内里丛丛火舌渐次萎靡下去,一晃眼,钵中所盛之物展眼变作满满的清水,而那莲上晶莹的花瓣仍兀自舒展着,超迈脱俗的气韵,催人祢想遐思。

阿圆今日算货真价实地开阔了眼界,他猛回头,瞄见了目光空洞的尹毅,遂灵机一动,欢蹦乱跳到他身边,絮絮聒聒着眼前呈现的一切,到了最后,他小脑袋里再也搜寻不出什么言词来了,自觉无法确凿形容此圣境之美。

少姝抬头,留意小娃的举动间,嘴角微微地上扬,两眼眯成了一条缝,心底着实暖意融动。

“我听阿圆惊呼也如同亲见了,适逢其会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尹毅抿嘴笑笑。

匐勒更是看得痴了,他直勾勾地注视那陶钵,视线一瞬都舍不得移开。

众人耳畔传来佛图澄响彻如雷震的唱颂,穿透了异香异气的洇润直达心底:

“动中火里莲,静中水里莲,无明到清明,水火走一遍。”唱完了,佛图澄温言道,“佛道神通所传导的,实为佛心莲性,生于污泥却不沾染分毫,纯洁、清净、永恒。”

匐勒深深吐出一口气来,合掌恭敬赞道:“佛法幽深高妙,大师所展示神通,乃是小人我平生所见之第一人啊!”

说完了,他略显犹疑地四下里打量过一圈儿,油然而生某种似曾相识的感应,仿佛相仿的慨叹在此前刚刚领略过一般,究竟起因何事,却又道不出个名目来,这种无奈,恰如隔靴搔痒,离找对地方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。

匐勒没注意,他身旁的少姝轻嗽一声,同时冲舅舅调皮地眨了眨眼。

佛图澄又缓缓开口了:“佛道有‘花开见佛性’之说,此花即指青莲,是莲的智慧和境界。人有了莲的心境,便可见佛性了。”

(青莲与佛学:青莲是一种睡莲,叶子宽而长,青白分明,印度人认为具有伟人眼睛的特征,所以用来形容佛的眼睛,佛眼即称为“莲眼”,以青莲花比喻佛眼之好妙,《维摩诘所说经.卷上》有“目净修广如青莲,心净已度诸禅定”,莲花也常用以指称和佛教有关的事物。)

“正与青莲遍历水火而清净无染,最后开出鲜妍清芬的花朵一样。”思霄深以为然,连连点头,“故自来有以莲喻佛的说法,可谓佛便是莲,莲便是佛。佛祖释迦牟尼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,慈眉善目,莲眼低垂,其他菩萨,有的手执莲花,有的脚踏莲花,或作莲花手势,或如天女向人间抛散莲花,想一想,也真令人心驰神往。”

“无明到清明……”尹毅反复轻诵过数遍,终于绽开了极之明亮的笑容,“师父也曾与我们说过,清明,就是回到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啊!”

(本来面目:原为佛家语,指人的本性,离开了一切的烦恼和染污,就是自已的本来面目,又曰本地风光,自已本分等;后多比喻事物原来的模样。出自《六祖坛经·行由品》:“不思善,不思恶,正与么时,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。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