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无明到清明

“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,欲知后世果,今生作者是。望你们好自为之,从此改悟前情,发奋正途,行了,回去吧!”佛图澄再度发话。

(“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,欲知后世果,今生作者是”:语出《三世因果经》,此经在一定层面上有劝人向善的作用,也有佛家学者认为该经是后人拼凑《佛说善恶因果经》词句,复经润色而成。)

寺众们皆是豁若梦寤的模样,感恩称谢不迭,每个人长时间扑跪在地,想起身时只觉膝盖已僵得不能动弹,且不敢流露丝毫怨色,都哼哼唧唧地相互扶带着站立起来,陆续躬身行礼而退。

初时,他们还三步一回头,待终于断定了这边是真心实意地放他们走,才敢心生窃喜,慌不择路地拔步而去了。

“思医师,何不送他们到官府去,反而轻飘飘放他们走人?”本还期待看好戏的匐勒分明不甘心,他意兴阑珊,怏怏发问。

“送去官府也不能担保他们即刻洗心自新,慑于此番皮焦肉烂,也够他们安生几日的了。”思霄答道。

(洗心自新:意思是清洗心中污浊,改过自新。比喻认真悔改,出自大型道教类书籍《云笈七签》卷九三:追悔既往,洗心自新,虽失之于壮齿,冀收之于晚节。)

少姝稚气地眨了眨眼,疑道:“难不成舅舅有更相宜的办法?”

“大和尚有啊,然而——时机未至。”思霄给出的答案一如既往的吊人胃口。

这倒不是他在故弄玄虚,往常,思霄也总在提示外甥女,事先知晓一切则会趣味大减,趁着年少,还是要懂得享受“好奇无已”的缤纷过程。

(好奇无已:出自汉王充《论衡·案书》:“好奇无已,故奇名无穷。”意思是因为好奇不已,所以变化多端,使人难以捉摸。)

佛图澄像是极其欣赏道友的潇洒情态,又用佛家的道理耐心诠释道:“少姝姑娘,众生皆有佛性,盖莫能外,只是尚未开悟罢了。”

“唔,大师所言极是,至于‘开悟’这一节,”少姝忽也灵光闪现,跟着会意道,“想来不同的人,自有不同的缘法?”

阿圆瞪圆了大眼,他已然听得云山雾罩,似通非通,却不敢贸然插嘴。

又来了,这种模糊朦胧的印象,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地揭过去了,方才山火究竟是谁的大手笔?“我们”这边儿没有沾染到半点火星,“他们”那边却会烧得嘶嚎鬼叫不断?为什么每逢他遇到这些古怪奇异难以捋顺前后的时刻,全有少姝姑娘在场?——向来深沉内敛的尹毅赶忙摇头,想要驱赶那些将要成形的荒谬杂念,惹得阿圆投来讶异的目光。

单剩匐勒一个仍未释怀,尽管他气鼓鼓地,也暂且不便吭声了。

大和尚的外观体态,乍一瞧便知是西域人的长相,匐勒打心底里就泛起一层莫名的亲切,再看他钵中的烈焰,即使那起恶贼怀恨在心,寻机报复,大和尚这里还有更厉害的撒手锏哩,以他们的顽劣想必结果会比今日更加凄惨,笃信如此,匐勒沙尘过境般的心情才勉勉强强恢复到阴晴不定的状态。

“匐勒,你的耳朵好些了吗?”思霄殷殷问询。

“好些了,多谢思医师诊治,不过偶尔还是能听到那些杂音。”匐勒蓦地受人关怀,诚惶诚恐,忙不迭道谢。

“放宽心,过几日有空了,再来庐中开几副药吧,虽说你这症候为耳听生异,病因却不在那里,索性再调理几日。”思霄叮嘱。

“哦?病因不在耳朵,那在哪里?”少姝问。

“就你话多。”不知怎么,思霄瞥了眼匐勒,没奈何地说道。

说笑间,少姝猛地仰起头来。

思霄问:“怎么,又流鼻血了?”

少姝嗯了一声,带点儿窘迫地捏紧了鼻子。

阿圆打小见血就会腿软,情急之下,他说话也期期艾艾了:“血!怎,怎么办?”

少姝挥挥另一只手,瓮声瓮气地答:“不相干,这是方才急火攻心,血不归经。”

“不必仰着头了,这样止不住的,”说着,思霄从袖子里取出一叠干净的棉纱布递过来,不忘啧嘴打趣,“瞧你这顿‘无明火’发的,还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呢!”

(无明火:“无明”即痴昧,无慧,昧于事理,系从梵语Avldya意译而来,后引作痴妄之念或者怒火。)

少姝接过纱布,熟稔地捂住了鼻头。

“通一通肩井,或许能好些?”佛图澄从旁建议,面容关怀挚切。

(肩井穴:位于大锥与肩峰连线中点,挤压该穴有调节气血,畅通经络的作用。)

隔着衣服,准确找到了穴位,少姝用食、拇指掐捏了几下,施施然擦净了鼻尖污渍,低呼起来:“当真极有效验,没想到,大师还通晓中华医道,失敬失敬!”

“无妨,此乃一时火热迫血妄行,回去了用凉水洗脸并冷敷,再多喝些蜜水,这火气便算完全压下去了。”思霄转而向佛图澄笑道,“这小小年纪,也不晓得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性,一不小心便嫉恶如仇。”

“舅舅常说我脾气虚弱以致于气血不统,”少姝撇撇嘴,扯出了好一块挡箭牌,更欲借题发挥,“都小两年光景了,还没有调理好。”

“听听这话头,教会了她,倒先攒点起我来,一句接着一句,抓住小辫子就是舍不得撒手。”思霄佯作嗔怪。

少姝索性坦露心声,娇声道:“舅舅,我头疼得紧嘛,也不晓得怎么回事,听他们闹腾得慌,脑袋深处就闪过类似针扎般的痛楚,越发地心烦意乱,干脆打定主意,要让那些寺众也明白明白,肆意施加在旁人身上的,调换过来自已也同样的不堪忍受!”

思霄沉吟,终于露出深有体会的表情,他承认道:“嗯,以你眼下的年纪和阅历而言,其间分寸委实难以把握,也罢,今日之事权且翻过了,切记往后行事不可过分使气,你想想,毕竟两下里是你居于上风,若在失控的情志下便恣逞意气,会渐渐遮蔽道心,长此下去,恐不免遭其反噬。”

少姝嘿然,不再作声。

阿圆按捺不住,出声乞求道:“思医师不要责怪少姝姐姐了,天降山火才搭救了我们,那群恶人被火追着烧是恶有恶报的呀!”

什么,尹毅心里一激灵,天降山火?莫非竟是一人一个说法?

少姝的手拍在小家伙肩头,以示抚慰,接着幽幽道:“我当谨遵舅舅训诲,是我疏忽了,上回,大师也指教过,要起正念,善护念,唉,果是知易行难呐!”

“少姝姑娘能如此想已是难得,心光被遮是一时的,乌云散去,天地自现清明。”佛图澄温言道,“念头来了不睬它、不压它,也不跟它跑,任运随缘,应万机而无住,这就是我们的法身自相,待妄念消尽后,心性发挥自如,本具无穷的神通妙用。”

好端端地,大和尚提及“神通”云云,虽然不明就里,但一向信奉神灵奇迹的匐勒还是升起了兴头,他忍不住插言道:“大师,说到神通,在我们祅教中,皆视圣火之力为神通,小人斗胆,敢问佛道中神通又是如何得以验证呢?”

佛图澄只略作思忖,便正中下怀一般,笑吟吟道:“贫道多说无益,还请诸位施主观此钵中变化。”

匐勒和阿圆面面相觑,接着雀跃不禁地凑上前来。

但见那佛图澄合掌念咒,跟着大喝一声,钵中的烈焰内顿然生出了青莲一株,须臾壮大开花,看得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欢喜;随着陶钵轻轻地转动,内里丛丛火舌渐次萎靡下去,一晃眼,钵中所盛变作满满的清水,而那莲上晶莹的花瓣仍兀自舒展着,超迈脱俗的气韵,催人祢想遐思。

(青莲:一种睡莲,叶子宽而长,青白分明,印度人认为具有伟人眼睛的特征,所以用来形容佛的眼睛,佛眼即称为“莲眼”,以青莲花比喻佛眼之好妙,《维摩诘所说经.卷上》有“目净修广如青莲,心净已度诸禅定”,莲花也常用以指称和佛教有关的事物。)

阿圆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,一回头,看见了目光空洞的尹毅,遂灵机一动,欢蹦乱跳到他身边,絮絮聒聒着眼前呈现的一切,到了最后,他小脑袋里再也搜寻不出什么言词来了,自觉无法确凿形容圣境之美。

少姝抬头,留意到小娃的举动,嘴角微微地上扬,两眼眯成了一条缝,霎时间暖意融动。

匐勒更是看得痴了,他直勾勾地注视那陶钵,视线一瞬都舍不得移开,耳畔传来佛图澄响彻如雷震的唱颂,穿透了异香异气的洇润直达心底:

“动中火里莲,静中水里莲,无明到清明,水火走一遍。”唱完了,佛图澄温言道,“佛道神通所传导的,实为佛心莲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