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番规劝贫道无需赘言,你等须先以戒学为重,从今始,酒不逾齿、过中不食、非戒不履,做否做到啊?”佛图澄语速缓慢而沉稳,双目如炬,从他们脸上逐一看去。
沙弥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赶着磕头应道:“能做到,能做到!”
听他们底气不足,细如蚊呐,匐勒在旁嗤笑:“呸,能做到,我信你们个鬼!”
大和尚点点头:“贫道言尽于此,待来日确认时,你等若能改过遵循,贫道便是你等的导引之师,若仍是怙恶不悛,那贫道亦不便多管闲事了,届时,这钵中之火可尽数归还列位。”
寺众们心中一凛,凝神定睛看去,原来那大和尚掌中的黑亮陶钵里,竟还有火苗在簇簇燃烧。
随着“噼噼”“啪啪”的连续的几声脆响,微弱的火星儿从火苗顶端迸发四溅,就算是业已给收伏于钵中,也像在拼命挣扎似的,心无旁骛地要过往他们这边,似乎意图要卷‘火’重来。
身上各处的烧伤热辣辣地钻皮灼痛起来,寺众们已然成惊弓之鸟,争先恐后地叩首允诺,伴着嘤嘤啜泣,其苦万状。
这时,思霄冲少姝一伸手,她当下会意,将装有草木灰香囊交给舅舅。
“幸而还留了些许残渣碎末。”少姝爽直地笑说,着手整理头发,三两下便绕起了两朵丫髻。
舅甥俩此般举动引得阿圆等人不无诧异,也引得寺众们益发心悸肝颤,一个个吓得脸青唇白。
佛图澄倒像一目了然,但也问了句:“道兄必得如此吗?”
“这们家这憨丫头的愤懑已然宣泄过了,栽到她手上,也合当是这班小人的劫数,往后,她们娘俩还要在山上安安心心度日,”思霄慢道,“只好捻念作灰,勾消前缘,让该记的记住,而那些秋毫之末,不如就抛散风中吧。”
少姝往地上扫一眼,垂手叹道:“没办法,我也不想被人看作食血啖鬼的狞恶夜叉——不管对方是何人。”
“爱恨嗔痴蒙蔽心智,适时忘怀,或可帮他们省却掉日后的诸多烦苦。”佛图澄颔首道。
于是,思霄轻轻地吹了口气,那捧香灰忽然变成了一股晶莹的香风,旋绕四围飞过一圈,转瞬间便无影无踪了。
“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,欲知后世果,今生作者是。望你们从此改悟前情,发奋正途,好了,回去吧!”佛图澄再度发话。
(“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,欲知后世果,今生作者是”:语出《三世因果经》,此经在一定层面上有劝人向善的作用,也有佛家学者认为该经是后人拼凑《佛说善恶因果经》词句,复经润色而成。)
寺众们皆是豁若梦寤的模样,极口感恩不迭,他们相互打量着,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,躬身行礼而退。
初时,他们还三步一回头,待确定了这边是真意放他们走,这才心生窃喜,慌不择路地疾奔而去。
“思医师,何不送他们到官府去,反而轻飘飘放他们走人?”期待看好戏的匐勒分明不甘心,他意兴阑珊,怏怏发问。
“送去官府也不能担保他们即刻洗心自新,慑于此番皮焦肉烂,也够他们安生几日的了。”思霄这样答。
(洗心自新:意思是清洗心中污浊,改过自新。比喻认真悔改,出自大型道教类书籍《云笈七签》卷九三:追悔既往,洗心自新,虽失之于壮齿,冀收之于晚节。)
少姝稚气地眨了眨眼,疑道:“难不成舅舅有更相宜的办法?”
“大和尚有啊,然而——时机未至。”思霄又在吊人胃口了。
“众生皆有佛性,盖莫能外,只是尚未开悟罢了。”佛图澄这样说道。
“那倒是,”少姝忽也跟着故作玄虚,“想来各人自有缘法。”
阿圆听得云里雾里,似通非通,却不敢贸然插嘴。
又来了,这种模糊朦胧的印象,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地揭过去了,方才山火究竟是谁的大手笔?“我们”这边儿没有沾染到半点火星,“他们”那边却会烧得嘶嚎鬼叫不断?为什么但逢这些古怪奇异无法理所当然的时刻,全有少姝姑娘在场?——向来深沉内敛的尹毅连忙摇头,驱赶杂念,惹得阿圆投来诧异的目光。
单剩匐勒一个仍未释怀,尽管气鼓鼓地,也不便再吭声了。
大和尚的外观体态,乍一瞧便知是西域人的长相,匐勒打心底里就泛起一层莫名的亲切,再看他钵中的烈焰,即使那起恶贼怀恨在心,寻机报复,大和尚这里还有更厉害的撒手锏哩,想必届时他们的结果会比今日更惨,笃信如此,匐勒沙尘过境般的心情才勉勉强强恢复到乌云蔽日的状态。
“匐勒,你的耳朵好些了吗?”思霄特意问询。
“好些了,多谢思医师诊治,不过偶尔还是能听到那些杂音。”匐勒一怔,忙拱手道谢。
“放宽心,过几日有空了,再来庐中开几副药吧,虽说你这症候为耳听有异,病因却不在那里,索性再调理几日。”思霄叮嘱。
“病因不在耳朵,又在哪里?”少姝问。
“就你话多,最爱闲操心。”思霄瞥了眼匐勒,有几分无奈。
说笑间,少姝猛地仰起头来。
思霄问:“怎么,又流鼻血了?”
少姝嗯了一声,略显窘迫地捏住了鼻子。
阿圆情急大叫:“怎么办?”
少姝瓮声瓮气答:“不相干,这是方才急火攻心,血不归经。”
“快不要仰着头,这样是止不住的,”说着,思霄从袖子里取出一叠干净棉纱布递过来,啧嘴打趣她,“这顿无明火发的,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。”
(无明火:“无明”即痴昧,无慧,昧于事理,系从梵语Avldya意译而来,后引作痴妄之念或者怒火。)
少姝接过纱布,熟稔地捂住了鼻头。
“通一通肩井,或许能好些。”佛图澄从旁道,面容关怀挚切。
(肩井穴:位于大锥与肩峰连线中点,挤压该穴有调节气血,畅通经络的作用。)
隔着衣服,准确找到了穴位,用食、拇指掐捏了几下,笑着擦净鼻尖污渍:“当真不再流了,大师居然也通晓中华医道,失敬失敬!”
“无妨,此乃一时火热迫血妄行,回去了用凉水洗脸并冷敷,再多喝些蜜水,这火气便压下去了。”思霄笑起来,“小小年纪,哪儿来那么大火性,一不小心便嫉恶如仇。”
“舅舅常说我脾气虚弱以致于气血不统,”少姝找了个好托词,还要借题发挥,“都小两年光景了,还没有调理好。”
“听听这话头,教会了她,倒先攒点起我来,一句接着一句,抓住小辫子就是舍不得撒手。”思霄瞋怪地瞪她一眼。
少姝耍赖:“舅舅,我头疼得紧嘛,也不晓得怎么回事,听他们吵得慌,脑袋深处就闪过类似针扎般的痛楚,越发地心烦意乱,只管想着,该让那些寺众也明白明白,肆意施加在旁人身上的,调换过来自已也同样的不堪忍受!”
“你先别给我打岔,今日之事权且翻过了,切记往后行事不可过分使气,你想想,毕竟两下里是你居于上风,在失控的情志下放纵一已之力,会渐渐遮蔽道心,长此下去,终不免遭其反噬。”
少姝嘿然,不再作声。
阿圆乞求道:“思医师不要责怪少姝姐姐了,天降山火才搭救了我们,那群恶人被火追着烧是恶有恶报的呀!”
少姝的手拍在小家伙的肩头,以示抚慰,接着她幽幽道:“舅舅说的是,是我的疏忽,大师上回教过我起正念,善护念,真是知易行难呐!”
“少姝姑娘能如此想已是难得,心光被遮是一时的,乌云散去,天地自现清明。”佛图澄温言道,“念头来了不睬它、不压它,也不跟它跑,任运随缘,应万机而无住,这就是我们的法身自相,待妄念消尽后,心性发挥自如,本具无穷的神通妙用。”
好端端听大和尚提起了“神通”,虽然不明就里,匐勒却也起了兴头,他忍不住插言道:“说到神通,我们祅教中,皆视圣火之力为神通,小人敢问大师,佛道的神通如何验证呢?”
闻言,少姝冲舅舅调皮地吐了吐舌头。
佛图澄略作沉吟,正中下怀一般,笑吟吟道:“请小施主看此钵中变化。”
匐勒和阿圆忙都凑上前来。
佛图澄合掌念咒,大喝一声,顿见钵中的烈焰内生出青莲一株,须臾长大开花,看得人心生欢喜;随着陶钵轻轻地转动,丛丛火舌渐渐萎靡下来,一晃成了满满的清水,而那莲花兀自不动,光色耀目。
阿圆看得乱叫,他欢蹦乱跳着,不知该用什么言词来形容赞叹。
一向信神灵奇迹的匐勒看得瞠目结舌。
耳畔传来佛图澄响如洪钟的声音:“动中火里莲,静中水里莲,无明到清明,水火走一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