眉眼间也开始热辣辣的了,就像要冒火一样无法抑制,少姝觉得整个身子似是卷进了混浊的漩涡,心跳快得失常,皮肤也在鼓鼓肿胀,所有的悲愤和不甘促使她下定了心思。
阿圆也明敏地察觉到了少姝脸色的变幻,俄尔,她嘴角居然隐隐渗出了微妙且魅惑的浅笑——诡异的气氛一时压得他透不上气来,虽然困惑,却不敢发问。
这时,领头的大汉挥了挥手,使个眼色:“还不快将少姝姑娘请回寺去?”
几个毛手毛脚的贼骨闻令即动,眼看着就要上来拉拉扯扯了。
少姝合眸定息片霎,继而睁眼微睨道:“有道的故事你们听不懂,不如就来亲身体会一下。阿圆,你乖乖站着别动。”
阿圆惶惶不安的视线尾缀少姝,只见她一步向前,将香囊中所剩无多的草木灰倾于掌心少许,另一手稍作聚拢,她眼帘微微下垂,先是面沉如水地念念有词,接着,便轻轻地往掌中吹了口气。
少姝姐姐念诵的是什么?心绪一团乱麻的阿圆听不太清楚,感觉疑似咒文之类,像有“文火3来之,意淡息微,缓行不绝,绵绵若存”等语。
匆忙之间,也顾不得强记了,阿圆两眼直勾勾地,瞅着少姝手上的粉末向前飞去——瞬息间化作了团团烈焰,挡住了敌众的步伐,且不止如此,飞舞的火舌如同见风而长的巨大植物,四下里翻卷开炽热的枝叶,尖尖的火红边沿还有一圈淡淡的黄色轮廓,它们一个劲儿地蹿舞,忽上忽下,忽左忽右,又仿佛认得人似的,径直绕过了尹毅和匐勒,追着往那寺众们身上气势汹汹地烧将过去,紧咬不放。
那些倒霉蛋一时错愕,揉眼掐腿还以为做梦呢,等火烧眉毛了这才反应过来,个个吓得面如灰土,惊恐万状地奔走逃命。不多会儿的功夫,一众无赖便被烟尘呛得眼泪鼻涕满脸乱淌,没个准头横冲直撞,只恨爹娘当初没给他们多生了两条腿。
“快跑哇!”
“疼死了,救命!”
“那丫头邪乎得很,怕是要拿咱们哥几个炼丹了!”
“快别说了,还不赶紧求大仙放了我们!”
林下一片混乱踩踏,有的东摇西晃想要攀爬上树,有的着了魔般躺在地上打着旋儿,有的肝胆俱裂相抱而泣,如鼠失窟,号叫不休……躲也躲不过,逃又逃不了,计无复之,膝头便软了,登时跪倒一大片,冲少姝这边不停地打着稽首,撕心裂肺地哭求不已。
目睹眼前的跌宕翻转,阿圆美得鼻涕泡直冒,他抖了抖腮帮子,指着那一群骂得好不解气:“该,真正活眼活报,这会儿怕得要死,早干什么去啦?!”
看着他们愚昧的绝望,少姝却不为所动,她未发一语,似乎还在游移当下的状态是否尚欠火候,是否应当持续得再久一点。
过了半晌,才听她义正辞严道:“世所生人,无分贵贱,性命一样宝贵。你等宵小之徒,何德何能竟敢凌驾于他人之上?违逆天地大道之运行?”
为首的大汉最是外强中干的一个,他已近乎癫狂,一会儿姑姑一会儿姥姥地哀嚎,夹杂着痛苦地喘息,说的些什么却很不真切。
尹毅和匐勒早已脱困,他们来到少姝身边,站在火圈外围,已然惊得呆若木鸡。
尹毅想说什么,而话语都卡在了喉间,从指尖到臂膀,像有成群的小虫子“唰”地窜爬上来,一直麻颤到脑袋里。
相比之下,匐勒要显得更加兴奋,连呼吸都违背了自已的意志,愈变愈快,血脉偾张:“我早就料到了,你们会有这么一天,没想到来得这么快!此等‘好戏’一辈子也难得碰上一回啊,少姝姑娘,今日我才算见识了什么叫实打实的‘发火’!”
他们羯人自来信奉袄教,认为圣火是神祗所赐予的力量,无所不能,匐勒双眼放着光,滔滔汩汩地说道起来:“听我先父讲,我们教中曾有几位圣姑,幻术相当了得,什么‘利刃穿腹、穿额’、‘起死回生’、‘口喷焰火’、‘悬空而卧’、‘坐火不燃’、‘伸缩变形’等等,那真是数不胜数哇,我看少姝姑娘的驭火术足可与之匹敌,你要早信奉了我们拜火教,那必是——”
(祆教,该教主张圣火崇拜,认为通过崇拜圣火可以与神沟通,故又称拜火教。传入中国之后,保留了这一圣火崇拜的形式。根据中亚考古发现,祆神Wesharkar是三头六臂,披着甲胄,一手执山型叉,口中喷火的形象。)
(圣姑:传说中称得道成仙的女子。圣姑是鄂温克族人认为的火神。从前牧民家里,不管是穷是富,每到十二月二十三,家家户户都来祭祀火神,可能也是历史上受袄教的影响。)
少姝忙作个手势叫他打住,摇头笑道:“什么圣姑凡姑的,你别起哄了,高帽子可不能随意给人带,小心压坏别人的头!”
那边烧得已然快焦头烂额,这边居然还有兴致博古论今,尹毅不尴不尬地听了大半天,忍不住急躁开了,多是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,打定主意要劝少姝罢手,忽警觉远处有朝这边行来的步音,他立即肃然提醒道:“少姝姑娘,有人来了。”
匐勒凝神举目望了片刻,奇道:“还真来了两个人呐,尹毅哥你耳力如神啊!”
“两个道人模样的,”阿圆揉了揉被烟气熏染的双眼,看真了,“一个像道观里的道长,一个像寺庙里的主持,哎呀糟糕啦,不会又是从那上寺那边过来的吧?”
(道人:前文也有提及,魏晋佛教初行之际,还未有僧称,通曰道人。)
少姝却是语调欢快:“怎么会,那是我舅舅回来了,哦,他身边那位是佛图澄大和尚。”
大家这才放心下来,朝思霄他们迎上去。
少年们见过礼,见思霄与佛图澄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意,那神情就像早就知晓这边发生了什么。
“我看有女孩儿参和打架,还想这是谁家的疯丫头呢,没想到是少姝,你可真够瞧的,几日未见,又长本事了。”思霄调侃着外甥女,他话音刚落,肆虐的火焰便偃旗息鼓,显见是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压了下去。
凄厉的嚎啕哭喊渐渐止歇了,那寺众们依旧跪伏不动,为首的战战兢兢出声,请候“大仙”发落。
“什么大仙不大仙的,你们不在寺中静思参佛,专心修行,与人缠斗所为何事啊?”思霄淡然问道。
“思医师,你们是没瞧见,这起刁泼好不嚣张,不收拾不行呐,”匐勒忙挺身为少姝辩解,“就他们那些伎俩,还真以为自已可以横着走咧!
“师父,他们打着出家人的幌子,为的是欺瞒百姓。”尹毅拱了拱手,再将他们的恶行一一禀明。
听罢,佛图澄率先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,心服佛道者,剃落须发,治心修净,行乞以自给也。你等虽已落发,却是哄人的,不在寺中谨遵律度,相与和居,反不持仪节,攻于争夺,为祸一方,须知魔障但起,便积重难返了。”
“让他们反省?老实说,大和尚想得也太容易了。整治这些败类就得下死手,狠狠地收拾了才干净。”
“下死手?”佛图澄微怔,与思霄交换过眼神,短短几句已然能嗅出匐勒身上的戾气,接着他仍微笑以答,“小施主,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,佛门中人当慈悲为怀,贫道志弘大法,也乐见沙门者众,但其间难免品类杂滥,生出这许多事故,皆由往昔因缘所致,而今日他们身陷于无明之火,亦属恶有恶报之明验了。”
为首大汉趁机道:“大师乃活佛现世,小道们被邪念蒙蔽,心神丧乱犯下罪孽,合该受少姝姑娘大力修饬!”
“不知佛与菩萨教化广大,便会浑浑噩噩,身陷业障。”大和尚文辞正大庄严,有如洪钟大吕,“你等所做所为,搅得山乡不得安宁,贫道闻之,亦不忍弃之于孽海,故而特意来此。”
众沙弥闻言,像是见了真活佛,大救星,纷纷求道:“盼大和尚施以教化!”
“你等肯听从贫道教化吗?”大和尚问。
“如蒙救拔,我等定当弃恶从善!”个个信誓旦旦。
“你等须先以戒学为重,从今始,酒不逾齿、过中不食、非戒不履,做否做到啊?”
沙弥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赶着磕头应道:“能做到,能做到。”
听他们底气不足,细如蚊呐,匐勒在旁嗤笑:“呸,能做到,我信你们个鬼!”
大和尚点点头:“贫道言尽于此,待来日确认时,你等若听从,贫道便是你等的导引之师,若再执迷不悟,那贫道亦不便多管闲事,这钵中之火可尽数归还各位。”
寺众们心中一凛,凝神定睛看去,原来那大和尚掌中的黑亮陶钵里,竟有火苗在燃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