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五色作经纬

半响,少妍吃完,擦净嘴角叹道:“这回真心服气了她,在那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外穿梭,乐此不疲,我一时一霎还凑合,日子长了铁定跑得人影儿也寻不见。”

“你觉得少姝只是在干活儿么?”少婵听了反问道。

“不是干活儿,那还能是做什么?”少嫆忽闪着大眼。

少婵伸手在她额头点了点:“用心做任何事,都是修身之阶。扫地锄园,养花修树,寻柴燃火,挑水运浆,纺绩井臼,做不同的事皆有受益,时日既久自有积累,人若不经这些锻炼,终是窑头土坯,中看而不中用,自欺欺人罢了。我们这些姐妹,都应当好好跟少姝学学。”

“窑头土坯又是什么?”少妍听得一愣一愣,笑道,“少婵姐姐怎么也同三叔母一样,正文出来前,先让人打上一通闷葫芦?”

少婵指指帘外远处,那是洪山村喊车沟里烟气缭绕的陶窑所在,答道:“便如那里窑头之上,新拉出来晾晒的泥坯,虽已初具碗盘壶罐等形态,却还未经过水火锻炼,一旦急雨滂沱而降,它必滥矣!”

(窑头土坯:该典故出自《西游记》第二回“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”。)

少妍回过味儿来,冲少嫆挤挤眼,捏起嗓门说:“听出来没有?大姐姐现在劲头实足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抖开了阵仗要经受锻炼了。”

少婵没好气,发狠把她腮上一拧,一面忌惮吵醒小羲,一面压着笑道:“过来,让我正经收拾收拾,好端端的剖腹深告全不理会,你倒现编排起我来了。”

欢时易过,在姐妹们的笑闹声中,她们翘首许久的这趟踏春之游便也悄然落幕了。

“吱呀”一声,扉开风动,窗缝间飘落几瓣白色香槐,思霓母女回到了水沟院中。

“回来了。”少姝喊一嗓子,直接爬上炕,四仰八叉地摊开,舒泰得再无法言语。

小鹿骐骐也一并欢天喜地到家了,看它乖巧地跳脚回窝去,思霓便跟着进入女儿卧房,笑盈盈地坐到炕沿上:“这两天可是玩尽兴了?”

“妈妈,太有意思了,说来也怪,哥哥姐姐们在这儿的时候,我觉着浑身上下有用不的劲儿,他们一走,才觉得腰也困,腿也酸了,实在不想起来,来,妈妈也累了,咱们一块儿躺会儿。”少姝喜滋滋道。

“好,也没什么可忙了,咱们娘俩儿便挨着歇歇。”思霓受用地搂过女儿,一把抱入怀中。

“妈妈睡着了么?”少姝蹭来蹭去,支吾其词。

“没有,想说什么?我等着听呢。”思霓半阖着眼,还要逗一逗小女。

“我给哥哥姐姐他们变了个戏法。”少姝嗫嚅道。

“什么戏法?”思霓还是没动,只薄唇边悄悄起了一弯弧度。

“就是妈妈教我的,变小葫芦那个。”

“如此说来,子猷他们觉得如何?”

“别提有多喜欢了!”少姝大力地点点头,格外留意着母亲神色的纤毫改变,看她心情还好,下定心思抢先服软认错,“我在兴头儿上的时候什么都记不得了,妈妈,我是不是又招摇了?你常跟我说要安分随时,藏愚守拙,有些事不可轻易展示给外人……”

“少姝的兄弟姐妹,说成‘外人’就不通了。”思霓终于笑出声来。

少姝暗暗吁了口气,一颗心踏实落肚,方才还顾虑重重,若再度被罚——不能上后山玩耍了,那接下来的日子她还能往哪里去蹦跶,还有啥趣儿?

她语调益发明快了:“子猷哥哥还以此戏阐发了有道先生的‘五德’,我们几个受益良多。”

“那多好。”思霓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肩头,哄睡似地喃喃低语。

“畅谈时,大家说到与五行的对应,我才知五德在儒、释、道等诸家各有表露,多么玄妙!那时我想,妈妈若也在当场,将会以五德对应什么?”少姝眸光闪闪,绽放期待。

“对应啊,五行原本各主一色,你想想?”思霓略作启示。

“木主仁其色青,金主义其色白,火主礼其色赤,水主智其色黑,土主信其色黄,对不对?”少姝终于悉数说了出来,颇感得意。

“对,妈妈就用每日织布的活计打个比方好了,”思霓口角越加困顿缠绵起来,“天地以五色作经纬,交织生成了天地间的清明山水。”

“原来这是妈妈心里对五德的领会啊,”少姝听得痴了,小脑瓜开始觉得晕晕乎乎,坠入身当其境的甜美愉悦,接着问道,“那些清明山水当中,是否也囊括了咱们狐岐山上的山山水水?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思霓直截了当地肯定,“明天空下来了,想做什么?”

“想不动了,也没什么,能和妈妈像今日一样开心,我就心满意足。”少姝打了个老大的呵欠。

思霓笑了,好半天听不到声响,她扭过头来,女儿酣然香甜的睡颜落入眼内,她摸摸自已嘴边的笑容,多少年哄孩子入睡时惯常如此,近来,她又有了个新的发现,便是渐渐地以从未有过的新奇的目光打量女儿,仿佛从前打自已父母那里领受过的一样,眼前思及往事,心头不禁动荡,欢喜悲辛无不袭涌上来。

子猷他们下山去后,少姝这一觉,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,起来以后力气恢复,越发神采奕奕。

用早饭时,说起尹毓川的伤她还要再去探望,思霓让带了两盘新炒的鲜味小菜和粳米瘦肉粥,想来病人吃着也有胃口,且特意未用生姜大蒜等辛辣入味,以免延宕伤口愈合。

来到尹家,又与秀英说了些家常话,因问:“尹毅哥出门去了?”

秀英笑:“这孩子性急,怕思医师回来了我们还不知道,说要上去瞅瞅。”

少姝一急:“如何不叫上我。”

“少姝姑娘连日来操持劳累,是我告诉他万不可劳动姑娘的,哦,你是怕他一个人难行?熟门熟路了,不碍事的!”秀英忙说明白了叫少姝宽心。

炕上的尹毓川发声了,咬字较昨日清晰了不少:“姑娘,方才匐勒那小子来,火急火燎地找毅儿,听完他往哪里就等不及追去了,让他们两人搭伙同行也罢了。”

少姝点头应了,趁秀英给夫君胳膊换药之际,走近了察看,一打眼,便知棉布下的创痕比料想的还要深重,不觉狐疑:“毓川叔,你这伤究竟是跌在哪里弄的?”

尹毓川一振,然后侧过头好像用力回忆,继而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:“姑娘,我记得跌下车时正掉在河滩上,四下里黑魆魆的,我也不晓得到底磕碰到了什么东西,唉,走了背运啦!”

“所幸,车上的东西还在,不然更没法交待乡里了。”秀英低语道。

哀转叹息的夫妻二人对望了片刻,似有难言之隐,惹得少姝更犯嘀咕。

她沉吟不语,忽想起大家来探望时尹毅脸上的一团郁色,也许言过其实,但像真有几分着了恼且压抑不住的忿懑神情。

缓了缓,少姝又与他们念叨了好些用药禁忌,又道改日再来,便告辞了。

她绕出院子,心里度定一不做二不休,举步径直往后山去。

经过几户农院前,看到歇着些生意担子,多是卖玩耍或零嘴的,加之货郎健谈会逗趣儿,村童们仿佛逮到了宝,说说笑笑围绕不散。

见少姝路过,阿圆热切呼唤着跑来:“少姝姐姐又上后山?咦,骐骐怎么没跟来?”

“闲着也是闲着,在舅舅回来前再给拾掇拾掇,好讨他老人家欢喜,”少姝笑,“你快去吧,那货郎说话就要转走哩!”

“我不过顺路看看,替阿婆出来买些针线,”阿圆晃晃手里的布包,“这么大人了,老为那些玩意儿花钱可不行,我妈要说的。”

少姝忍俊不禁,劝他:“你真懂事,偶尔买两件也花费不了多少,还能回去哄你阿方弟弟开心呢。”

“下次吧,我也该回家了,正好陪少姝姐姐走一段,对了,尹毅哥哥和匐勒相跟着上后山了。”

“哦,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们的?”

“就才刚不久的事,他们叽叽咕咕地,时走时停,好像在商量着什么?我还纳闷,他们俩能有啥事,离得远,也听不大清楚。”

“你见他们一起上陶复庐去了么?”少姝随口问了一句,没成想真问出点东西来。

“原本尹毅哥哥走的是那条路,后来被匐勒叫住,两个人计议了半天,拐了个弯,像是又奔着源神池去了。”阿圆卖力地回想着,生怕说错了给少姝误事。

少姝心下一动,笑道:“忽想起来,我也有事找尹毅哥哥,你确定他们是往源神池那边了?”

“我估摸着大的方向准没错,你想,再往前爬坡,就快到上寺了,一般人谁去那儿啊?”阿圆嘟囔着,灵机一动,“少姝姐姐,我这便陪你一同去寻他们,四只眼睛找起来总还快些。”

“也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