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更好的人

“敢问子猷先生有什么呵护秘法没有?”

“自是教他们踏实读书,说到读书,是引人不断努力以做到问心无愧而已,读书与做人切不可弄成了两张皮。目下小苗固然平平,但如能潜心于善良温厚,谦虚好学,来日未必全无可圈可点之处,纵是造诣有限,亦不枉此生。”

“郭门后学,理当为延续文脉做纽带津梁,最低限度,做个一直在变得更好的的人,也是错不了的。”王文娟目光追着儿子的小小身影,“小羲每日睁眼醒来,便迫不及待的探知外面的究竟,将来还要适时引他往内看,看到已心足够丰盛富足,日后也做个像他父亲一样的人。”

“哦,夫人倒是说说看,‘他父亲’是何等样人?”子猷一挑眉,故作不知似的。

“何用多此一问,不光是我,就是弟弟妹妹们,谁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。子猷先生呀,凡能守着书馆课授育徒便是志得意满,其乐无穷啦。”王文娟言若有憾,与夫君打趣道。

自他们二人成亲以来,岳丈家或直爽明言或婉转含蓄地表露提携之意,皆由玲珑剔透的夫人出面谢绝,如不是打定了心思坚决扶助夫君,她怎么会将这些“好事”拒之门外?

有妻如此,夫复何求——子猷心下这般想着,忍不住嘴角荡开层层笑意。

“好口渴,来讨哥哥嫂嫂一杯茶吃。”少姝忽摇摇摆摆地疾步而至,不由分说,先咕咚咚灌下去半钟。

“慢点慢点,看当心呛着了。”王文娟抽出一方锦帕,在少姝汗涔涔的额角印了印,又亲热地拉她挨着坐定,“让他们自已闹去,妹妹在这儿歇歇,陪我和你哥哥消消停停地聊会儿天,岂不好?这回上山来过节,承蒙三叔母和妹妹款待周到,这几日过得尤为舒畅惬意,我心下实在感激。”

“嫂嫂怎么还同我客气起来了,快不要外道才是。”少姝笑盈盈,着忙地摆摆手。

王文娟爱怜地端详着布裙荆钗的小姑子,又由衷赞道:“嫂嫂这年纪上下,也见过不少的闺阁中人,思量来,都过不了我们少姝,妹妹,你怎么长得这么好哇?”

少姝莞尔:“我成日里胡打海摔惯了,以这副尊容——嫂嫂万勿取笑了。”

“少姝,你嫂嫂的意思,是说三叔母的病势近年渐有回转,可见你懂事孝顺,自是难得。”子猷添上一句。

“哪有,实在担不起这一‘好’字。嫂嫂是没见过,我也有很任性的时候,扰得妈妈头疼。”少姝怔了怔,蓦地眼圈泛红,渐渐垂下头去,诚意道,“再者,我也常羡慕兄弟姐妹们,他们在馆中无忧无虑的读书用功,什么也不用操持……每思想处,愧怍得无可如何,也是有的。”

子猷先是愕然,不觉轻叹出声。他能懂得少姝心中的复杂纠结,她不是不晓得自已做了什么,做了多少,却仍觉得不够,背负着极大的责任心,甘愿朝她认为的真正的“好”勉力迈进,没完没了同自已较劲,且停不下来。

“不妨事,人之常情而已,晓得自省,表明人始终往上走哩。”王文娟善解人意,温语安慰着,更觉少姝心胸珍贵宽大。

“那,快不用说我了,我听妈妈说,哥哥嫂嫂事务日盛,又不畏勤苦,也要善加珍重保养才是,妈妈她就是在我身上太过用心了,方遭了这许多罪……”少姝哽咽。

王文娟与子猷对望一眼,爱怜地伸手在少姝背上来回轻抚,少姝抬头腼腆一笑,心绪慢慢平伏下来。

石间清流激湍,树头花叶翩翻,篱落飘香,疏林如画,与平时朝夕相对的书馆迥然相异,众姐妹兄弟爱极了眼下的景致,一想到明日便要下山回家,益发恋恋难舍起来,好在天气晴和,尽欢至晚方罢。

翌晨,大家早早梳洗齐整了,姐妹们等着秀英婶去叫尹毅父子赶车上来。其实,郭家派车来接无不可,不过因是和尹家一早说定的,子猷便有另作安排,单怕拂了老家人的好意思。

“叔母和少姝不如同我们一道回去,热闹几天?”少嫆一把脆生生娇音,趁机提议。

“数数日子,就快到阿翁寿诞,我和妈妈得准备些新鲜土仪,好让两位老人家开心开心。”少姝笑答,“这几日姐妹们也乏了,先宜返家歇养精神。”

少妍犹道:“山上好乐是好乐,不过你成日家待着,少姝一同下山,也难免腻烦?不如回去散散,过两天再上来,想三叔母也不会责怪?”

“腻烦?”少姝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论调,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,“少妍姐姐,在我眼里,这山水就像天地赐予人们的百宝箱,一条条山路就像包裹着它秘境的带子,解开的带子越多,窥见的胜景越丰盛,等开花的时候,红红绿绿的送给你,等下雪的时候撒上了糖霜送给你,一年又一年,四季流转,三百六十五日,没有一天是重样的,我还没有全部解开来,呆着腻烦?怕不容易呢!”

少妍呆呆听完,苦笑起来:“别的我不知,少姝不在,我们又有些日子听不到这些想入非非的奇谈妙论喽!”

说得姐妹们又齐声笑了一回。

还是少婵留心,看见秀英婶的影子打门前掠过,心急火燎直奔思霓所在的厢房而去,身后并不跟着旁人,便有些犯疑。

旋即思霓蹙眉踱出,引了秀英往书房去,想是有事。

不消半刻,听得子猷呼唤下人,吩咐先行回宅,安顿派车来接等事。

大家不知何故,一个个都出来关切打问。

秀英嫂勉强堆笑:“跟姑娘们告罪,毅儿他爹进货回来出来点岔子,一时绊住,捎信回来,不能如期送姑娘们下山了,万望见谅。”

子猷眼睛看着她:“无妨无妨,婶婶不必多心,只是我见你神色有异,家里莫非有事,何不跟我说说,也好有个计较。”

“是啊,都是自已人,”思霓开口劝道,“有什么难处,不必瞒着。”

听他们如此说,秀英嫂几番欲言又止,终绷不住了,带着哭腔道:“公子真是明白人,只是毅儿他爹千叮万嘱过,切切不可扫了主家的兴头,我也不敢说。”

少姝上来,关切至深:“莫非是尹毅哥哥病情反复?”

“不是姑娘,是他爹,昨日上山时分,没看清路,从车上跌了下来,着实碰的不轻,如今只好躺着了。”

“管家爷爷心焦坏了吧?”

“那怎么成,我们要去看看毓川叔叔。”

“还好没稀里糊涂下山去。”

见大家炸了锅似的,也阻挡不住,秀英嫂抹掉眼角泪珠,只好应了下来。

众人簇拥着秀英嫂急急向尹宅来,甫进门,便听到尹横唉声叹气,大家进入内室,问候过,便来到尹毓川卧房中,掀起软布帘栊,就看到毓川半躺着小睡,尹毅在床边,热锅上蚂蚁一般,只是干转。

听到有人见来,忙的停下。

“毅儿,公子姑娘们都来了,来看看你父伤情,快快上茶。”

王文娟不忍,出声拦道:“我们刚用过,尹兄弟快不用忙了。”

大家近前来细观尹毓川,但见他鼻子发青,颧骨处高高肿起,一只胳膊上绕了几层棉布条,想是伤得更重,布条边缘露出了像鱼鳞一样密集的结痂痕迹。

少妍低呼:“老天,怎么跌成这个样子。”

少婵嗔道:“看把毓川叔吵醒了。”

呼噜声戛然而止,尹毓川已然醒了,他强睁开肿胀发紫的眼皮,认清床前来人,旋即挤出笑来,欣悦之中夹杂了几分难为情:“大公子,为着我,耽误公子姑娘们回城了,本不敢惊动,唉,怪我这嘴笨的婆娘,连句囫囵话也带不全。”

“毓川叔太过见外,就别多想了,好好养伤要紧,秀英婶心下忧惧自是张惶,也不该怨她。”

“还说呢,我们好不容易才问出来,”子献插言,眉头紧锁,上下看尹伤情,“按说咱叔驭牛驾车的把式最是老道的了,怎么会伤成这样,瞧,不光脸上,连手腕上都拉出了几道口子!”

“敢情掉到杂石砾上了,看着怪疼的。”少婵言罢,抿紧了嘴唇,她心下害怕紧张时惯常如此。

“家里可有药膏?”少妍望向秀英嫂,“早用上,起效快些。”

“都有,都有,姑娘放心吧。”秀英嫂点头不迭,指指床头摆放的一堆瓶瓶罐罐。

子默与少嫆拿到手中,揭开盖子闻了闻,又递到子猷手上。

子猷也认出来是惯用的跌打损伤药膏,因道:“我那里也有几副内服外用的药丸,可以活血散淤,等会儿车上来,下人一并送来,先给毓川叔用着,待思医师回来了再请他给细瞧瞧。”

尹毅和父母出声答应了。

王文娟又从袖中取出包银钱,作好作歹硬要塞到秀英嫂怀中,思霓又从旁劝了句,她方抹泪收了,好一通絮絮谢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