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新学的“戏法”

少姝的嘴角轻轻地翘上去,不是笑,而是要做出个样子来,意欲安抚妹妹,她的手落在少嫆肩头,待要开腔,却听得那边厢子献朗声大笑,姐妹俩好奇扭头看去。

“不止这些,嫂嫂,关于修行之道,少姝妹妹此前便作有慧观妙论——她曾说过,应将仁德视作一粒种子,今番她又谈及‘五常’来,少姝,我看你的那粒种子,是不是该萌芽见长了?”

“什么种子?”王文娟不知所谓,参杂了迷惑的眼神在子献和少姝间来回打转。

“道生之,德畜之,物形之,势成之。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。”作为先生讲学的习惯,子猷想要郑重地说道什么之先,往往喜于典籍中精准地找到启发与支撑,“‘道’无形无象,生育天地万物,其在万物中的显现是为‘德’,而人生为万物之一,也当有所觉知。上回,少姝打了个比方,将仁德比作了种子,在情在理,相应地,五常之道当中,仁德确应推为发端之始种。”

(“道生之”句:出自老子《道德经》第五十一章。)

半天没吭声的少婵悠然托腮应道:“子曰:‘人而不仁,如礼何?’一个人,没有仁爱之心,遵守礼仪有何用处?内心以仁为圭臬,外在才有礼的显扬,换句话说,人而不仁,又如义、如信、如智何?其余四德皆会失其主心了,遑论其他。”

(圭臬:指土圭和水臬,古代测日影、正四时和测度土地的仪器,后引申指可据以作出判断的准则和法度。)

“子献适才的话头起得别出心裁,”仿佛突然逮到了一个绝妙无比且正中下怀的主意,子猷兴味骤起,“受山水滋养,种子势必破土而出,跟着情态将会如何,与五常有否对应,少姝,你可有下文啊?”

少姝自然留意到兄长眼中投来的温煦和善,但是,在他这种目光中,还是透射出某种师长独有的殷切期许,她的双手在胸前一扠,又抵在额头上,看那样子,像是正在做出某种重大抉择似的。

须臾,她从随身的香囊中取出了一样小小的东西,珍重小心地置于掌心。

“咦,姐姐,这不是咱们家小葫芦的种子吗?”子默第一个认了出来,与阿翁每年分发给他们的种子很是相像,想不到少姝竟对它爱不释手,随身携带。

“好眼力,正是我留存下来的一小粒,”少姝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,露出一排洁白圆润的贝齿,调皮地故弄玄虚道,“子猷哥哥,少姝不揣浅陋,现下便以新学的‘戏法’,为大家演绎一番五德之相辅相成。”

少妍早觉枯坐得发闷了,听到还有这么一出,立马开心到跳脚,手舞足蹈地忙加催促:“少姝真是长本事了,还学会了戏法,还等啥呀,快与我们变来!”

子默性燥情切,拔腿前趋,险些被石墩子绊倒,少姝笑着稳稳扶住了,善解人意地往他手里扣将过去:“来,搭把手,你且端着,也方便看个仔细。”

子猷不像旁人,都紧赶着往少姝跟前凑,他让出空间,袖手后退了半步,双眼却睁了老大,一点也没有松懈,少姝的说辞和戏法,不晓得他更盼望见识哪一样?

“呀——这么小一个头儿,怎么还越来越烫手了?”子默欣喜地抬头,实时告诉大家他感受到的种种。

众人将信将疑之际,那种子真的在眼前绽放出奇异的光茫,有如火花迸射,引起惊呼连连。

在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那小小种子的当儿,王文娟却微微侧头,看向少姝,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一样在心中迅速扩散。

怎么看,都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,但此刻弥漫她周身的气宇却有些许微妙的不同。是女孩儿的眼睛么?那里既澈亮又邃邈,幽深处好似凝着涌动的暗流,莫非真是这股静穆不凡的力道,将那颗小小种子“唤醒”的么?若是这对眸子与自已正经对视,不晓得我会不会心甘情愿地被吸附进去?王文娟紧闭双目,接着缓缓摇头,为自已古怪荒唐的念头嗤笑出声。

“烫吗,还能拿得住手?”是少嫆的关切之声,她原本还想抢来试试手的,临到跟前又瑟缩了。

“暖暖的,痒痒的,内里似有什么东西在蠕蠕而动,难道是要效法盘古大神,破壳而出,开辟自已的天地,”子默把他自个儿都说笑了,歪了头问少姝,“姐姐,这便是你讲的仁种生发?”

“没错。”少姝笑眯眯,应得干脆爽利。

“亲亲生发之心,仁也。”子猷浑厚的解说自大家身后传来,言简意赅,“仁在其中,会催逼出如此生机,好不勇毅!”

(亲亲:儒家所讲之仁爱,是从对于家人的爱、孝、敬、悌,即“亲亲”扩充而来的。子曰:“仁者,人(爱人)也,亲亲为大。”;孟子曰:“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。”)

“快看,真有什么长出来了!”少婵娇语提醒。

原来是那脆生生的主根,屈曲蓄力,冲开了种皮,兀自延伸而下。

少姝道:“是,此根为义,它在土里扎得牢靠了,才有日后的枝繁叶茂啊。”

“羞恶忘我之心,义也。”少婵眨了眨眼,似有所悟,“舍弃自身所成全之人之道,想必是由衷爱惜之人之道,可见义与仁不可分。”

或许真是倚靠了那主根的功劳,一束通透鲜嫩的绿茎,在众目睽睽下蜿蜒而起,渐渐深浓,又晃晃悠悠地绕到了子默食指上,那茎上蜷缩着的嫩叶登时舒展开来,娇俏身姿,恰如欢蝶舞动,子默一脸兴奋,几乎想抖擞起来,还是拼命忍住了。

“这些茎叶示人以曲,相互烘托映衬,绝无倾轧排挤,我愿称其为‘礼’。”少姝这样定义。

子献拍手叹道:“尊贤敬德之心,礼也。如少婵姐姐所言,无仁爱,绝不会发自内心守礼,礼与仁亦不相离。”

葫芦花说开就开,陆陆续续,朵朵白洁厚实,吐蕊怒放,几乎是吓人地生气勃发,旋即便有阵阵淡香飘散开来。

“好美,我不曾留意过,葫芦花亦有其芬芳可爱之处。”少妍喃喃道。

“是啊,因此我想称其为智之花。”少姝应道,“花朵拆放成形之际,最是动人心魄呐!”

“妙极,”王文娟也赞成,“是非明辨之心是智,时人有以‘解语花’类比聪慧可人的女子,若没有仁爱,心思全绕着自已转,终是自误的不智罢了。”

“智,烛也”,子猷道,“扬雄著《法言》一语点明,智乃是要在黑暗中为人照亮引领前路。”

(《法言》:为西汉扬雄著政论著作,扬雄在《法言》中所表现的捍卫正统儒学的精神,对后世儒家所谓道统的建立有重要的启发作用。)

俄而花开花落,藤蔓上终于结出了数颗小小的葫芦,或长或短或粗或细,却都是饱满圆胖,清润柔滑,着实养眼悦神,果实累累垂挂下来,喷吐五彩变幻的光华,煞是喜人。

“眼见着这弱小根茎依时渐长,终成正果,以此果为信,想来兄姐们也无疑议喽?”少姝征询地望向亭内众人。

“真诚不虚之心,信也。有仁爱支持,一个人心性光明,自能从其言行当中获得验证。”子默将手中葫芦举高高,抑不住地感奋快活,“少姝姐姐,这下子,由种及果,都与五常对应上了!”

少嫆鼓足了勇气,稚声稚气道:“别看我这样子,我是特别羡慕至诚至信之人的,好像什么都懂得,也深信他们可以通神。”

“通神?”少妍讶异。

“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……故至诚如神。”少婵道,“至诚至信的境界,因不被私心杂念所惑,才能洞悉世间万物更迭,进而预见其兴亡盛衰。一言归总,即言诚信的出神入化之功。”

(“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”句:出自《礼记·中庸》。)

“对于天地万物的精微变化,通达于心,感受于身。故言圣人不出户,知天下。”子献恍然道。

(“不出户,知天下”句:出自老子《道德经》第四十七章。)

子猷闻之,进而点出:“出神入化者,世所向往,不过,有其人则有其神,就算是生有各色瑕疵的凡人,只消懂得反省内求,持之以恒,锲而不舍,有朝一日亦可成圣成贤。”

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王文娟笑道,“起于凡俗而成圣贤者,在我们郭家就不乏其人啊。”

“有道先生!”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,高兴地脱口之际,便一齐骄傲起来,个个神采奕奕,容光焕发。

“有道先生一世,秀立高峙,澹然渊停,九州之士,悉懔懔宗仰。既如此,我再来简述一遍先生事迹生平,作为华岩馆后学,我们理应从中梳理窥见先生引人之德行。”子猷翻起了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家族旧事,是郭门子弟打幼时起便都耳熟能详的,他特特于此时此地重提,良苦用心也实耐人寻味。

(“秀立高峙”等句:出自《太平广记》卷一六九引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郭泰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