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景随路移,”子猷亦生同感,连声道,“都好,都好。”
“昨日这里还是骈阗车马、画毂雕鞍,端的是热闹非凡啊!”少嫆东张西望,似乎这一夜间变化之巨需要她再三确认。
“是啊,诗伯道仙玩水爱山,钓叟樵翁寻溪绕涧,还有虔诚的乡民逡巡泉畔,手持兰花祓除不祥,几乎叫人目不暇接。”少婵点着头,温婉如水的目光轻飘飘掠过了四围风物。
“有一点还是没变的。”少妍却嫣然笑道,“每回跟子默出门,总有些个大婶啊,小姑娘什么的,尾随一段,今日虽说游人寥落,但还是有人朝他顾盼指点哩!”
少姝故意朝弟弟端详一眼,大咧咧夸奖道:“咱们子默玉人一般,谁不待见才怪。”
“受不了呢,兄弟中间,最属子默肤白胜雪,跟刚从羊奶里拎出来一样!”子献戏谑道,“哎,说实话吧,你是不是出门的时候,悄悄涂了几层少妍的脂粉?”
“嘻嘻!”
“哈哈!”
……
“没有的事,我才用不着傅什么粉!”子默忍无可忍地大声分辨道,没法子,总是“回回中计”,倔头倔脑的脾气给激将上来,就又是瞪眼又是鼓腮的,说话间还要用力挥搅敞袖,那较真儿的模样越发惹笑。
众人就这样打趣着幺弟,略整衣衫,一齐步上数十级台阶。
先穿前院“过殿”,大家不约而同地收收心,也无人再喧闹了。
此殿面阔三间,进深四椽,单檐硬山顶,黄绿琉璃剪边,山墙前檐饰以砖雕绿彩,图案多为狮子滚绣球、麒麟、缠枝莲、水波纹等吉祥纹样,动静相宜。
(绿彩:传统釉上绿彩系从铜绿铅釉发展而成,两者都以铜为主要着色元素。我国在汉代就已发明铜绿铅釉,唐三彩上的绿釉即为铜绿铅釉。)
过殿门之左侧,塑有一面八字型影壁,当中镶嵌着古法琉璃制成的“二龙戏珠”,水波荡漾间,盘龙上下对峙,摇头翘尾,悠然自得,黄、绿、蓝三色华彩似浑然一体,浓重古朴,令人驻足惊叹。
兄妹们接着往上攀登,步入后院,来到位于东面的源神庙正殿,面阔三间,进深六椽,大殿单檐悬山顶,椽铺玳瑁,雀替镂雕,青黄相间的脊饰及吻兽美轮美奂,殿前两侧各立了一排古柏,冉冉生香。
(雀替:雀替是中国建筑中的特殊名称,安置于梁或阑额与柱交接处承托梁枋的木构件,或为纯装饰性构件,又称为“插角”或“托木”。)
回头望,通道之上的戏台“鸣玉楼”及六角攒尖顶的钟鼓二楼皆是静雅无声,通道旁,左右各有两孔窑洞,是庙祝等修行山人们居住的“云房”。兄妹诸人在院中漫游四顾,小声漫谈着,正有一位青衣道士步出,面色恬淡祥和,见到他们遥施一礼,更无多话。
月台前檐,是厚重石刻的望柱与围栏,踏道两侧各有石狮一对,望柱之上雕有小狮子20只,东西相对,神态各异,灵动轻盈。
(月台:在古时建筑上,正房、正殿突出连着前阶的平台叫“月台”,月台是该建筑物的基础,也是它的组成部分,由于此类平台宽敞而通透,一般前无遮拦,故是看月亮的好地方,也就成了赏月之台。)
终于步向正殿,他们屏息静气,鱼贯而入,轮流向殿中供奉的尧、舜、禹彩像敬香稽拜。
虽是泥塑而成,但精工细描的诸位神像仪态肃穆,栩栩如生,尤其目光温存奕奕,像是在凝视着已在远方的过往岁月,又或是满怀悲悯地俯瞰芸芸众生。
众人来到偏院的思源亭坐定,略微暇息。
从亭前看去,可以望见近处山顶上有座石碑,子默扭头过来,冲大家指问道:“那里就是‘五人墓’了?”
少婵点头:“应该是了,再早些年的时候,我还与父亲上去祭拜过。”
“我今日实在是爬不动了。”忙着捶腿的少妍发起了牢骚。
王文娟不知所云,脸色一滞:“这供奉源神之圣地,为何会成私家墓地?莫非是这山上的望族?”
子猷为她释疑,目光却带了丝凝重:“文娟,那五人并非出自同一门户,说起来,却是这山水旧志中极为慷慨凄戚的一幕。”
“我也不知,子默倒是个小灵通,”少嫆嘟囔着,有些不甘心,“你既先提起,就来给嫂嫂说说个中因由?”
子默沉吟,见少姝也微笑着示意,只得开口了:“听说,在很早以前,源神池水失于管治,乱抢乱流,村与村间常有斗殴,以至伤人损命。于是,人们在此生起了火,烧开一口大油锅,并撒了些铜钱,声明让各村的好汉在滚油里捞钱,谁家捞的钱多,就能多分水。”
“太过残忍了,难以置信!”王文娟只觉闻所未闻,眉头已高高攒起。
少嫆应该是姐妹当中最后一个知道的,震惊之下,她双手举到在胸前,紧紧攥成了两个小拳头,小嘴张得圆圆叫出声来:“哇,那不得疼死了?”
“那可不?”子默言辞凿凿,为她们细述彼时情状,“分水那日,各村百姓涌来,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!熊熊烈焰把大鼎之内的烧得翻滚不停,别说近前去捞钱了,站在二三尺外就能给火烤得冒出烟来。一看动真格,有几个村的‘好汉’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,没有跑的也腿软,连连弃权不捞了,这时,洪山村的五位好汉迎着烈火冒着热流走向烧得通红的大鼎,分立开来,只听他们大喝一声,齐刷刷把胳膊,甚或上半身探入鼎沸油中,个个疼得面目扭曲,却还是咬牙捞出了铜钱,有两位当即倒毙在大鼎边上,其他们刚救治无效,不日也相继去世。唉,村民为了纪念他们,便将这五人厚葬在源神池的山顶上了——喏,墓志上大致是如此记载的。”
“真是悲情呀。”王文娟浩叹了一声,不能再言语。
“以此事前后,可见当时用水极度稀缺紧张,村民们为此争斗,无法调和而愈演愈烈的史实。不过话说回来,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啊?”子献疑窦重重地眯起了眼,看向少姝抛根问底。
“我听舅舅说,那似乎是春秋时的事了,天下纷争不断,告武力而平息者司空见惯,”少姝回忆牵动,似是想到了什么,沉声道,“昨天咱们温习禹贡之评田定产,其实《山海经》亦有载,大禹在评定各山时说过,凡他所评之山,有出水者,有受水者,还有出铜铁者……”
“有趣,与洪水争斗了一辈子,到头来,大禹认为的‘好东西’,第一是水,其次才是铜铁矿啊。”少嫆忽而生出些许玩味,不觉打断了姐姐的话头。
“少嫆说的何尝不是,”子猷十分赞同,“治过水,方可深知水性,大禹是切实懂得水的威力——奔涌不歇,汇集壮大,摧枯拉朽,开山劈石——不是切实懂得,又怎么谈得上巧妙驾驭?哦,少姝,你接着说来。”
“懂得……驾驭……”少姝入神地思量着,听得叫她,猛然一顿,才收回了思绪,“书上说,大禹认为凡此等等的‘好东西’,乃‘天地之所分壤树谷也,戈矛之所发也,刀铩之所起也,能者有余,拙者不足。’”
(“天地之所分壤树谷”句:出自《山海经禹曰》,文字处于《五藏山经》篇尾和《海外四经》篇首之间,意思是,这些山水资源是天地用来划分疆域、种植五谷的地方,戈和矛因此而产生,刀和铩由此而兴起,它使有能力的人富足有余,使愚笨的人匮乏不足。)
“你这是想说什么?”少妍惴惴以问。
“她引这一段很明白了,是说如若礼崩乐坏,事不稽古,则狂狡有作不能制衡,为求归正,无不从流血而成,这五人墓便是一例。”子献代答,这话出来,在坐诸人心中,无不凛然而生寒惧之感。
“此五位,皆可称作仁义之士,据说他们生前品行质朴,解衣衣人,乐善好义,在乡里间素有口碑的,非那起动辄械斗的登徒子可比,他们舍身身,乡民无不嗟叹动容,遂立碑以记,后来,又特为造起一座亭子,慎而重之地嵌了起来。”少姝缓道。
“其志其行,足与日月同辉。”王文娟赞道。
“是的嫂嫂,据说当日,天上还真的出现了白虹贯日的奇景。”嫂嫂话虽不多,却是品鉴恰切,少姝惊讶之余忙补充上来。
听少姝这样说,子默抬头,眸间光影幢幢:“唔,姐姐,此异像大有说法,若非精诚感天是难得一见的,对了,似乎聂政行侠义刺韩傀时,亦曾有人亲眼目睹过。”
(白虹贯日:白色的长虹穿日而过,古人认为,这种变异的天象是人间君主遇害或英雄精诚感天的征兆,即有不平凡的壮举之象;当然,用现代科学解释,实际上不是虹而是晕,属于一种大气光学现象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