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,”少婵清咳一声,郑重其事地诵唱起来,“天汉起东方,经尾箕之间,谓之汉津。乃分为二道,其南,经傅说、鱼、天龠、天弁、河鼓,其北,经龟,贯箕下,次络南斗魁、左旗,至天津下而合南道。乃西南行,又分夹匏瓜,络人星、杵、造父、腾蛇、王良、傅路、阁道北端、太陵、天船、卷舌而南行,络五车,经北河之南,入东井水位而东南行,络南河、阙丘、天狗、天纪、天稷,在七星南而没。”
少嫆唱和似的,跟着学了一遍,才道:“《博物志》上说,张骞出使西域时,便曾乘船从黄河进入了天上的银河,还遇见了牛郎织女。黄河的源头,发端于银河,本就是天上而来的水,大禹导山与其起没一致也没什么奇怪的啦!”
(《博物志》:魏晋博物学家张华著作的志怪小说集。张骞入银河是出自该书记载的一个美丽传说,汉武帝指令张骞去探寻黄河河源,张骞乘船沿黄河而上航行了一个多月,在迷茫之中来到了一处地方,有城池建筑,在一所房子内见有女子在织锦,又见一青年男子牵牛到河边饮水。张骞上前询问,织锦女郎拿出一块石头给他,说:“回去你就知道了”。张骞回来后,名士严君平看见石头后非常惊奇,说:“这是天上的支机石,为织女所有,你从哪里得来的?”张骞这才明白他是进入了银河。)
“照这样说下去,《山海经大荒经》亦有七对‘日月所出入之山’,不恰恰也是二十八座么?”子默更发奇论,转而又露出一副不甘心的样子来,“可惜那二十八座山名,现如今已无对应之所了。”
“这有什么好恍惚纠结的,大荒之山,自然是无处稽考了啊,”子献开怀劝道,“然而,少婵姐姐与你说得并非全无道理,‘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,变化见矣’,古来便是以天象与地形相匹配的。”
(“在天成象”句:出自《周易系辞上》。)
“一部《山海经》,从地上读到了天上,倒是独辟蹊径,”他们说得热络,少妍听得入心,不由接着问道,“太行属古冀州,既然大禹治水导山对应了二十八宿,那么太行是应了哪一宿呢?”
“应是女宿,”子猷掐指推算即答,又特别冲少姝挤挤眼,“须知,匏瓜星亦属女宿之星官呦。”
少姝点点头:“所谓分星,分野,想来大禹治水之时,确有天地相应的考量,才终有九州分定,四海会同。上古洪水肆虐,涂炭生灵,他以十三年访民间疾苦,奠高山大川,在其治理之下,黄河沿纳支流,浇灌良田,造福生民,终于东流入海,太原一带的水利,沾溉贤德犹为久远。”
(分星,分野:指将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国、州互相对应。我国古代的天文学说,把天象中十二星辰的位置与人间社会的地分野结合在一起。这种理论,就天文学来说,被称为分星;就地理来说,则被称为分野。)
(九州:《尚书禹贡》记载,大禹按照五行方位治理水患,并以治水的先后分定了九州:冀州、兖州、青州、徐州、扬州、荆州、豫州、梁州、雍州。)
“哦,表里山河,原是由大禹鼎定。”子献衷心颂扬,“无怪乎三晋生民代代慎终追远,只为感念先贤。”
(表里山河:意思是外有大河,内有高山,有山河天险作为屏障,出自《左传僖公二十八年》:城濮之战前,“晋卿子犯谓晋文公曰战而捷,必得诸侯;若其不捷,表里山河,必无害也。”魏晋杜预注:“晋国外河而内山”,后作为有山河为屏障,自守无虞的典故。)
子默不由想到了在秘洞中画壁所见,先民们共度庆典时呼之欲出的欢腾情状,如果不是实写,能有那般真挚动人吗?
“何止冀州,九州之上,茫茫禹迹,都是大禹亲自带领时人一步步丈量出来的,愈是困境,愈能激发出人的韧性与大能,以改天换地的志气来开拓生路。”少姝道,眼神里迸发出十二分的憧憬。
“大禹娶妻有日,过门不私,三过其家而不入,堪称与尧、舜齐名的一代仁君。”
“孟子说过:禹思天下有溺者,犹已溺之也,稷思天下有饥者,犹已饥之也,是以若是其急也。”
“尽其一生,与万民同哀乐,衷肠热烈如此,所以才不会把自已的事放在最前面。”
“会将草野百姓放在心上的人,功绩自然得世代铭记。”
“在道家地举行的祷神仪礼中,常见道士行步转折,宛若踏在罡星斗宿之上的步法,据说也是为大禹所创。”
(道家地:指地处界休城西北隅,以”后土庙”为中心的数座道教庙院构成的群落。)
“是啊,步罡踏斗,可遣神召灵!”
“传说大禹当年治水土,涉山川,足病生偏枯之疾,行路便有点跛,因此他老人家那种步不相过的走法,便被人称为禹步了。”
兄妹们你言我语,叽叽呱呱,畅舒景仰之情,少姝在旁静静地听着,嘴角挂着浅笑,眼前好似出现了一抹淡淡的影子,在空旷洪荒的巨石上,那模糊而坚毅的后身正一跬一顿缓步而行,手中的耒锸高举过顶,神秘的举止像是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典……
这伶俐聪慧的少姝,也有令人啼笑皆非之处,于喧哗众人间,她总像在想别的事情,一本正经地游神发呆起来,为想入非非现身说法,别人常因她这副样子而失笑。幼时,少姝随兄姐在华岩书馆同受启蒙,某次学认“月”字,别人都在纸上仔细描红的时候,少姝先是翘了笔,趴在小桌上愣怔半日,然后再悄悄地满纸画下不同的“月”,由盈至亏,再由亏至盈,像是蛮像,一看即知听课中间又走了神儿,因此便得了个绰号。
“你们快看,‘想入非非’姑娘果然还是老样子哈!”兄姐们的嬉笑传入耳际,少姝才终于“醒”过来,自然晓得他们乐什么,也没必要认真理会反驳,她只是讪讪地扶了扶一边的丫髻,抬头看时,发觉子猷夫妇恰好迈步进来,忙上前招呼。
“语笑喧阗地,弟弟妹妹在聊什么呢,隔着老远也能听到,我们也赶着来凑个热闹。”王文娟笑容可掬地问询。
“咦,怎么不见小羲?”少姝来回往他们身后瞧。
“他呀,玩闹够啦,非要同三婆婆一起打个中觉,估计此刻早已睡实了。”王文娟眉眼松下来,透出了几许难见的慵懒情状。
“哥哥嫂嫂,我们在温习《尚书禹贡》哩。”少嫆小小的面孔讨巧地笑着,扶着王文娟坐下,“我也跟着学了不少。”
“好啊,大禹的仁政,真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。”王文娟只管夸奖着。
“哦,那都说了些什么啊?”子猷的眼神扫过屋子中央的棋盘,也好整以暇地坐定,显见兴味深厚,“我们来听听。”
“自然是他治水的功绩了。”得大家授意,少嫆鹦鹉学舌般,伶俐地把方才议论复述给兄嫂。
“经大家这么一说,《禹贡》所叙之事,源于《山海经》甚多。”王文娟笑道。
“不错,不错。”子猷频频点着头,见少嫆停下了,便追问起来:“怎么,就这些,还有没有?”
“还有……什么?”经他一问,少嫆结巴起来。
子猷笑着,温和道:“试想,治水是关乎各部族存亡的头等大事,当时参与的民众达数十万众,别说舜帝的家产供应不了,假使依赖各部自行捐助,怕也是难以长久的吧?”
王文娟也从旁启发道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吃饭要是成了问题,这治水的数十万众如何调动?况且,是在大禹那个时候?”
见兄嫂皆定定地望着自已,少嫆不由紧张得发懵,慌慌地眼神移向众兄姐求援。
子献头一个会意,冲她一笑:“其实,哥哥想说的是大禹评田定产呐。”
少嫆好不感激,本想悄悄退开,可好奇心还是战了上风:“子献哥哥,你说的评田定产是何意啊?”
“评田定产是为了开征贡赋,《禹贡》中有载,大禹将天下田地赋税分为九等,一等最高,九等最低。因顾虑到各部族间贫富有差,大禹没有武断地一刀切,而是先品评各部土质物产的优劣,以此来定夺交纳多少贡赋,这叫做“评田定产”。”
子献说完,子默又接口道:“他为何先评定冀州?因为冀州是舜帝所在,百姓教化,白壤肥沃,物产丰饶,赋税是第一等,乃天下贡赋源起之地。”
(白壤:《禹贡》中“九州”之土壤有五色之分,即黑、白、红、青、黄五色,现代学者分析,此五色之分应不完全是根据实际地理观察的产物,大概是以颜色象征四方(五方)之传统,参考文献:《尹荣方:大禹治水祭仪真相》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