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任何人长成，有朝一日，必得脱离母亲怀抱，从事事被呵护的混沌天地，进入到有所担当的条理常度之中。”思霓朝少婵慧黠地眨眨眼，“明晓自已的这条路通向哪里，要怎么走，全靠心中清明无碍，遇山总能攀过，涉水亦能渡过，这便是人生之路堪称美妙胜境的所在，如若统统给你铺排好了，还有什么趣儿呢？”
（常度：指社会一定的法度、规则及秩序。）
王文娟感佩不已，她此前也纳罕过，少姝不忧不惧的气概源自何处，目下豁然开朗，不由得也加重了“过来人”的语气：“是啊，少婵妹妹，叔母这番劝导言近旨远，做人万事要向前看，没有比进退失据更令人困顿的处境了。”
少婵正垂首凝思，不期厨房的小轩窗内闪出少姝的半张笑脸，“小狐狸怎么了，妈妈如何又拿我们说事哩？”
在坐闻言，无不莞尔。
“我们小狐狸？”王文娟骇笑出声，“少姝妹妹这是怎么个说法？”
“嗐，嫂嫂你不知，三叔母说事惯爱用方才‘比兴’的手法，言物终要及事，少姝妹妹打小过来听多了，动辄便是‘我们小狐狸云云’，这么大了依旧改不了口。”少婵喋喋解释给她听，语气里已透出了几分明快轻松。
“唔，这法子真好，今日又长了见识了。”王文娟也学《诗》，大表钦赏，接着，又有片刻的恍神。方才思霓一番话，透出了与山间生灵异体同感的慈悲心，实在令人折服。幼时也听老人们讲过，钟灵毓秀的山水自来有神灵护佑，如界休狐歧山，传说中，罕见的思姓乃其后裔，但并无确凿。再后来，缘法微妙，她嫁入了郭门，就在上山前几日，慈姑范氏曾有意无意提及，三叔母的娘家本在狐岐山，与郭家颇有渊源，再深的也无细说。
“知人无需言尽，看破不必说破”，这是老一辈士家女眷的涵养传承，王文娟虽年轻，也几乎学了个全套。
少婵忽地兴起，冲思霓她俩欠欠身，迅步转入厨房中，“秀英婶婶不要偏心，也将拿手菜指教我一二如何？”
“大姑娘说得哪里话来，”秀英才往粥里撒了把香菜末，她喜滋滋地抬头，客气摆手道，“姑娘快不用沾手了，我们这边都要利索起锅了。”
少婵却执意要帮忙，又叫少姝歇歇手，“少姝，才刚小羲满院里找你不见，还不快去哄哄他？”
“什么，宝贝侄子使唤，那我还不得赶紧的，这边就有劳姐姐了。”少姝帮姐姐将襻膊系牢靠，三两下净过手，便去院中找小羲。
小羲瞅见了少姝身影，可算又逮着个好玩儿的，即刻撒丫子奔来，爆出一连叠的清脆咯咯，开怀不已。
见母亲和嫂嫂还有事聊，少姝知会过她们，便抱了小羲，自去与鹤喂食。
秀英轻倾过身子，与思霓耳语道：“多谢叔母，子猷外有世交之谊，内有兄妹之情，周旋宽解良久了，横竖都说不通。”
“一家子骨肉，说什么谢不谢的。”思霓点点头，脸上温柔的笑意漾开来。
这边，少姝小羲欢笑正酣之际，子献走近了凑趣儿道：“怪不得哥哥说少姝是‘孩子王’，小羲咿咿呀呀偏你都听得懂，见了你比见了他亲爹还话多！”
少姝猛然回头，也如小羲撅嘴使气一般，活脱的撒娇样儿：“子献哥哥，人家好歹也当上姑母了，怎么还取笑我是小孩子？”
“哗，好一个‘姑母’，真是失敬。”子献整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权作调侃，说着附耳过来，“不过，多当会儿孩子不好吗？前年少婵姐姐及笄，她那股惆怅劲儿，可是一言难以道尽哟。”
“姐姐及笄的时候，情形究竟如何？”前年少婵及笄，正值大雪封山，生生延误了，少姝至今抱憾。
（及笄：古时称女子年在十五为“及笄”，也称“笄年”。笄是簪子，及笄，就是到了可以插簪子的年龄了，《仪礼·土昏礼》：“女子许嫁，笄而醴之，称字。”）
“来我细想，哦，‘什么，就这样子长大成人了？’‘无忧无虑的日子，一去不复返了？’”子献原样复述几句，男子的声音虽不像，却也将少婵的寞落仿了个七八分，“你是没见，她连着几日茶饮不思，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。”
少姝欲详知底里，拉着子献按在石鼓上坐下来，自已就近坐了片干草皮，又哄撮地将小羲揽过身旁。
“及笄后，要对外称字，便叫作郭婵了，她老大不乐意，还说什么不想离家，要承欢父母膝下，要兄妹常聚，要春光不逝……”子献索性一口气说下来。
郭家的祧名，男子从“子”字，女子从“少”字，出生即用大名，长辈亲友们呼唤亦有爱怜亲昵之意，而当男子加冠，女子及笄后，便要取字了，均是将祧名去掉以称。
（祧名：古时家族用单一偏旁或单一用字作为同一辈的标识的,叫做祧名，是以之入名并区分辈分、排行的一些字。）
听着听着，少姝神情微滞，还没开口，眼圈儿倒先红了：“是呵，我们为什么都要长大？为什么要分离？”
“瞧瞧，刚还不愿意人当你是小娃儿，这会儿又跟着少婵姐姐跑了。”
少姝被他一说，也觉得自相矛盾，无奈扯出一抹憨笑，转而便不服气，压着嗓子出言呛他：“哥哥也别嘴硬，数数咱们几个小的，谁不是受少婵姐姐手引口传，学着断文识字的？等出阁了，经年累月地见不着她的人，你心里肯呐？”
这些话正戳中了子献，只见他合面一沉，半晌作不得声。
想起方才少婵与母亲的对话，少姝难掩怅惘：“少婵姐姐心里，长辈矍铄俱在，兄弟姐妹嬉笑环绕，华岩馆中春光盈室，自个儿在家中哭笑自在，至美的人间烟火，不过尔尔，她最舍不下的就是这一大家子的亲人。唉，她这样好的女子，到了徐家，必是谦良淑德，爱子持家，难得的良母贤妻，大约忙里偷闲时，才能忆及在娘家的这些日子了。”
“我的傻妹妹啊，本来么，哪有打心底里就不想长大的孩子。”子猷呢喃道，“世上没有一样人与事，会是永恒不变的，但我愿信，就算姐妹们终要嫁人，日后不管去到哪里，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月，你们还是郭家的女儿，血浓于水，这是咱们家人彼此间不灭的关联。”
少姝心有所感，不觉将小脸埋到双膝裙褶间，兀自出神。
“三姑，三姑。”小羲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，小手放在少姝头上，轻声唤着，蒙童对大人世界的气氛感知，有种不可言传的敏锐力。
少姝唰地昂首，激奋问道：“小羲叫我什么？你再叫一遍？”
小羲咧开嘴笑着，又用甜糯糯的童音叫了两遍，忽然晕头转向起来，只觉如同扎了个猛子，好一通的七荤八素昏昏然，终于意识到是被这个他叫做三姑的人跳着抱了起来，颠颠地奔开去，耳际还有她破了音的大叫声：“嫂嫂，小羲会叫我了，你快来听听啊！”
目送她猴急的背影，子献噗一下笑出来，嗯，我家小妹，就算上下左右地看过几圈儿，还实打实地一个玩童心性嘛。
不多时，众人皆已起身来到院中，独缺少妍。
“早饭已备妥啦！”少婵掌勺来到院中招呼，四下环视过，攒点起来，“少妍人呢？”
少嫆很有知姐之明，咕咕笑着：“就让她抬觉好了，反正起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做。”
（抬觉：大睡。）
“那怎么行，少嫆你去瞧瞧，做客还敢如此懒怠，简直岂有此理。”少婵大手一挥，管教起小的来，恢复到元气满满，中气实足。
只怕少婵手中的勺子飞脱过来，少嫆依言进屋去了。
待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少妍现身了，大家充耳都是她连天的叫苦声：“说到底，跋山涉水真不是我做的事，腿酸脚疼的，都不像是自已的了。”
少嫆跟在后面一步一跳，挤眉弄眼道：“少妍姐姐竟然早起身了，说昨日见了好多闺秀的新妆容，技痒难奈，这不，我费了好大力气，才从香粉堆里把她推将出来。”
少妍有意加深脸上酒窝，纤纤站定，一对浓密睫毛像两把蒲扇般上下翻飞，期待聆听众人的溢美之词。
四周不约而同想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。
少姝轻轻地移开了眼，没打算从旁置喙，搞不明白，少妍为何要将好端端白净的面皮描画得真容难寻，果然还是欣赏不来。
“此妆配色美艳，独一无二，换个人必定驾驭不了。”子献率先捧场。
“少妍姐姐‘画技’属实了得，小弟甘拜下风，足以开门收徒了。”子默使坏似的，竖起了大拇指。
“唉，你总是不叫人失望，来吧，饭菜要凉了，叔母她们还等着呢！”少婵连连摇头，自去回房忙着上菜。
众口一词的恭维，叫人起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