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该走的路

“原来如此,怪不得我们的匏壶塑成了鸟首形盖,大抵亦源于其星名之一。”少姝恍然大悟,又得一新见解,心实畅意。

子猷笑:“是,除此还有,书载匏瓜星如若其故,则果物皆实,岁熟;星若不明,非其常,果物皆恶,岁不登;有大水,川道不通。”

“哦,先贤慧眼,明察天地,如见匏瓜状非其故,便知果实将要歉收,又或山谷多水,天下雍塞,看来,应为治理农事及水患之人犹为关注的星官喽。”少姝的小脑袋不知疲倦仰得老高,声音传来更显青涩。

(星官:古代中国天文学家为了便于认星和观测,把若干颗恒星组成一组,每组用地上的一种事物命名,这一组就称为一个星官,简称一官。匏瓜作为日用器物,古人见物形对照以名星象,因有匏瓜星。)

“也许吧,然而,在我看来他们占星更像是读书,唯有投入其间,才能让深藏的文理奥妙鲜活于心,‘夜读天章’大旨如此,仰以观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。”

(“仰以观于天文”句:出自《易传系辞传上第四章》。)

“哥哥是说,日月星辰的文采,大地山水的理则,一直默默地传达着昼夜光明幽晦的道理,铺陈于有识之人的目前。”从幼时起,少姝便对有道先生解读天象神往不已,感应之前虽有,尚且含糊,在此际却愈发清晰了。

“确实,对于参悟了这些大道的人,一切纷繁短暂的人世得失,还如何能滋扰拨乱他的心性呢?”

这个超迈果断的反问,还有子猷说话间眼中闪出的奇彩,皆令少姝深铭肺腑,在以后很多独自面对困顿迷茫的时刻,让她不自觉挺直脊梁的,正是兄长在这片亘古以来神秘星空下的教诲。

翌日清晨,因一早议定了整日在庐中休歇,少婵惦记院中景色怡然,辗转躺不住了,怕吵醒酣睡的少妍少嫆,她只简单地盥洗停当,便步出了房门。

拖曳着纱裙在青翠间徘徊踱步,少婵面色恬淡,目光落在一处半天也没挪动,仿佛琢磨着什么心事。

“少婵,起得这么早啊。”思霓推开门,笑盈盈地同她招呼。

“是,叔母早啊。”少婵腼腆笑答。

“晨起草间湿气略重,还是过来坐这边,用点热茶,暖暖身子吧。”

少婵依言过来了,但见小几上瓜果齐备,酒鼎沸于廊下,茶烟袅于厨中,鼻端环绕着阵阵清奇的异香,神志一振,倍觉爽利,陪思霓坐下来闲谈,瞥见厨房中忙碌的身影,是少姝和秀英,满口称赞不止:“这些天有劳少姝妹妹操持,我们几个大的坐享其成,惭愧得很,话说回来,她对这院子也是极谙熟。”

“对,她隔三差五地上来,跟在自家也差不多了,还常去前院的诊室为家兄打下手。”思霓答。

“陶复庐中,真是多年如一日的安闲舒泰,触目所及,岩秀涧肃,琪花玉木,怪道子猷哥哥说,它虽建成久远,但光阴到此仿佛是停驻的,然去到庐外尘俗,一切都在悄然流逝。”少婵叹道。

“仿佛昨日一般,十来年前,小小的子猷上山来玩耍,不知怎的手臂脱臼,由尹老陪着寻家兄诊治,尹老还说,他一路上来哭的跟花脸猫似的,少间医好了,疼痛消散,即刻转悲为喜。”

“哈,还有这事?想是那会儿我更年幼,竟没留下丁点印象。”少婵乐不可支。

“白驹过隙,虽说是陈腔滥调,说到岁月流光殊为得当,如今你们兄长通身的儒雅,哪里想得到他儿时模样。”

须臾,王文娟也牵着小羲的手,赶上来问安。

“拿这坏小子没辙,天光才出来,他就闹着要下地了。”王文娟语气倦怠,依旧顶着两抹黑眼圈,叫苦不迭。

“雀,雀……”小羲的短短腿脚自有方向,执拗地急往白鹤那边凑去玩耍。

“我的小祖宗,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雀儿呢,那是鹤,”王文娟有板有眼、锲而不舍地纠正着宝贝儿子,“鸣于九皋,声闻于野的仙鹤。”

(鸣于九皋,声闻于野:出自《诗经·小雅·鹤鸣》。)

方额广颐的小羲脸上肉嘟嘟,小嘴彤红,开口学说前,每每煞有介事地撅嘴老高,“哦哦啊啊”地试了两三回,好容易碰对了音。

王文娟着实喜出望外,立马疼惜地在儿子粉颊上大力亲了一记。

思霓也稀罕得紧,声情并茂地称赞着小侄孙,但见她清脆地一击掌,两只还在啄食的白鹤立即感应到了,伴着数声高鸣,一前一后地亮翅飞来,恰恰停在了小羲正前方,优雅地曲项下来,似在学人鞠躬的礼节,并在小娃厚实的手掌上轻抵致意。

小羲开心得直蹦,也学着三婆婆的样子,稚拙地击掌,那两鹤便乖觉地轮番挥动起翅膀来,引得小娃随着它们踊跃翩翩,人鹤俱乐,作势欲飞。

“小羲可不敢真飞走喽,那会妈妈会哭的。”王文娟半真半假地求告儿子,也不知小娃儿能否会意。

“嫂嫂踏实放心吧,小羲长大了肯定是大孝子。”少婵顿生感慨,“我若是这鹤啊,也不愿飞离生我养我的地方。”
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王文娟当下心中一咯噔,想说什么,却露迟疑。

“众鸟欣有托,吾亦爱吾庐。”思霓微笑,“此地之鹤呢,又与别个不同,它们是真正将陶复庐当成自已的家了。想你们姑嫂都看出来了,思家先祖结草庐于山水之间,院门内外之风物,其实别无二致,花卉草木任其随意生发,错落高低经年不变,尤其鹤群,飞倦了回归旧巢歇宿,来去自如。”

(众鸟欣有托:东晋陶潜诗句,因应景便“穿越”引用了。)

须臾,王文娟声色不动地赞道:“思医师仁心,对待院中豢养之物也体贴至此,侄媳也知士族园中养鹤,害怕它们一去不返,多会在细弱时剪掉其羽根。”

思婵颔首,自明了嫂嫂说的是母家的“芷圃”佳苑。

“是啊,家兄曾说,鹤乃仙禽,俱凌霄之姿,铩其翮断其翅,只为充作耳目近玩,却不计较它们有多么懊丧,何其独断。一厢情愿地托词心存爱惜,不过是遮掩利已的私欲罢了。”思霓说的是鹤,似又不止是鹤,果然她接下来又说道,“人到世上一遭,各秉天命,如仙鹤诸类,理应排云而上,傲然九霄。为人父母者,若事事耳提面命,不让儿女离开身前半步,自谓护子周全,但或许断送了他们的前程亦未可知。”

(翮:鸟类羽毛中那些大而硬的角质空心的羽轴,代指鸟翼。)

“三叔母说得极是,”少婵眉间轻皱,起了几分敏感的郁色,“但侄女想来,这也是因人而异。像我这等资质,原无仙鹤凌云之志,更不想离家,倒情愿一辈子守在爹娘身边,反倒是他们不解我心意。”

“哦,听说少婵的婚期延到明年了是么?”思霓淡淡地问。

少婵轻轻地垂下眼帘,算是默认了。

“恋家本是人之常情,婚期一再延后,怕是你父母也舍不得呢。”思霓知情识趣地微笑。

“去到那么远,人生地疏的,我怕。”少婵双颊微微泛红,闪躲的神色中夹着些许笃定:“三叔母也觉得我任性吧?”

思霓轻点着头,顾左右而言它:“才说到仙鹤,文娟少婵,你们可曾留意过,山间的其他生灵是如何长成的?”

王文娟和少婵面面相觑,惘然的脸色表示她们既所知无几,亦不明思霓何以有此一问。

“你们看啊,刚出生的小狐狸,在初走动之际就要学着捕食,稍待长成了,便要离窝摸索,假使不愿意,也会被硬起心肠的父母赶走,为何?只因如不这般‘调教’,它们日后恐怕难以存活,而那些被‘赶’出去的,终会活得自在壮健。归根结底,哪个身为父母的,也照拂不了儿女们一世,痴心长情地留下钱财?亦无法庇佑其终身。如此看来,山间的生灵岂非活得通透明白?”

“目力如许长远,实非一位痴心的父母可比。”王文娟听得暗暗心惊。

“每个人脚下都有该走的路,父辈的历练和经验是他们辛苦得来的,再无法也无从为下一辈人代劳。”

“别人都做的,我也必得做么?”少婵还在挣扎。

“男子立业,女子持家,代代不易,其中酸辛虽不足为外人道,但亦有至多悦心的欢愉,是唯有身在其间方能体会的。不妨试想,老太太如不来到郭家,就不会有你们父辈这一众人才了,范嫂夫人如不来到你家,哪会有子猷和你两个俊贤兄妹呢,你们接续下去有所成就,便是父母最大的慰藉了。自然,世事难以预料,但是好多事情来了,嫌麻烦,不乐意,就能躲得开么,既躲它不过,那便不要错过,倒不如--顺其自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