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又接着说道:“那郭太公膝下有四个儿子:长子郭如暤,因年事渐高,如今只在书馆教授经学,夫人王氏,子猷公子和少婵姑娘便是这王夫人所出。”
“王家我略有所闻,城中的食醋作坊,十之七八归于他家名下,东西不大,缺之不可,在介休,王家可谓执醋坊酿造业之牛耳。”贾飏插了一段话。
阿真点点头:“郭家次子郭如暟,年少时曾在官衙作事,从小好道慕仙,近年来在绵山介公祠中修行,并主持供献仪轨,夫人王氏,生的子献公子和少妍姑娘。”
“是古之贞固贤士介子推的祠堂,改日我们也该上山去参拜参拜。”
“那敢情好,还有郭宅三子郭如昑,便是咱们县令心心念念的那位,他与思夫人仅有少姝姑娘这个独女;四子郭如晫,说是平时打理书馆事务,其实也就顶了个名头,有子猷先生面面俱到地用心操持,作叔父的只是偶尔出面从旁指点,再轻松不过的了,其夫人柳氏,生的是——”
“哦,是子默和少嫆。”贾飏点了点头,“如此看来,华岩馆必是长房的子猷公子来承袭了。”
“十有八九,大致不差了。”阿真语气里,有几分故作的老道深沉,“不愧是有道先生后人,郭家的公子姑娘们个个飘逸出尘,大概平日里太过用功读书,今日在山上过个节,都高兴得什么似的。”
“人生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,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烦忧,且只会日益增多。懂得开心实比耽于忧闷来得高明些。从容地寻味身上沉潜的岁月时节,无异于另一番修学。”贾飏琢磨着,两撇墨黑浓眉下的双眸轻微半阖。
“也是,那子猷先生最是稳重内敛,但讲起话来,有见识,底气足,可见胸中文墨;子献公子聪明颖达,颇有些恃才傲物,与公子你倒是相见如故,回回相聚都有许多话说;子默公子虽是老幺,言语间从不露骄矜之气,写诗作画时如同着了魔,想必喜欢得出奇,旁的便一盖浑忘了。至于郭家的几位姑娘么,进退合矩,举动娴静,且妆容精致,哦,只除了少姝姑娘,她可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哩!”
“哦,你这个‘有意思’——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见贾飏睁开眼来问询,阿真忙正而八经地自下一注脚:“我猜她似不喜脂粉,如今时兴女子贴黄,男子涂白,独她素面朝天,没有一丝上妆的痕迹,同众姐们站在一处,真是映衬得鲜明呵。”
贾飏闻言,仿佛白日景像浮在目前:少婵春山凝蹙,粉面上沉浮思虑之色,似徜徉出岫的云;少妍娉婷袅娜,端庄中含几分娇俏,像自顾妖娆的花;少姝虽不假修饰,却显得生意盎然,她灵动地左顾右眄,一双湛亮纯净的秋水恍如初见,身旁跟着满是伶俐劲儿的少嫆,见了生人,忙不迭躲闪到小姐姐身后。
阿真一手支起下巴,接着絮絮不休:“什么缘故呢,那位通情达理的姑娘看着你时,总觉得她明镜似的,会照见你的所思所想,好多心里话,不由人地,便汩汩而出,也端的是个妙人呐!”
说出这番话时,为了讨好小主人,阿真忽然想起来,用上了官话和界休话混合的奇特腔调,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懂,再配上文绉绉的言词,直听得贾飏失笑出声,憋不住地打趣起来:“你倒长进不少,没有白陪我上学,品评起人物竟也剖析得头头是道,我思量来,少姝姑娘或是年纪尚幼,玩童心性,还未开始在意容止等细枝末节吧?”
“常听人说,姑娘家但凡长得周正的,脾气总要古怪些。”阿真又面露嘚瑟地接茬道。
没成想贾飏干脆呵断了他,狷急嗔道:“这话又没道理了,你在山上已见过人家两回,哪里有脾气怪?”
小滑头嘴角斜斜上挑,调皮地吐了吐舌头:“公子莫生气,那话不过是小的闲来听旁人乱嚼。想起少姝姑娘上回入水救人,我还心惊肉跳的,她搭救的还是个胡族佃农家的女儿,啧啧,仁善之举不得不叫人敬服啊。”
他又何尝不是,贾飏不由得屏住呼吸,想起少姝不顾一切跃下的瞬间,他那陡然而生的无以复加的震惊,蓦然驱走了心中长久以来如影随形的疲劳倦怠,又模模糊糊间觉得,似有某种东西,照亮了他以往不可理喻的混沌岁月。
不可闻地叹息后,贾飏复扭头望向窗外,半晌才道:“阿真,传说众星是由女娲娘娘亲手炼就的五色石,为了补天,恒久地在那清寒高处忠守其责,也许它们自知是石头吧,做着份数应当的事情而已,可晓得在凡夫俗子眼里,是何等光华无垢,灼烁炫目?!”
“这——也许晓得?还是不晓得呢?”公子的话太过零打碎敲,不着边际,阿真只觉难以琢磨,不由得思绪流荡,心猿意马。
“不管怎么说,还真是纯真的性灵呐。”贾飏犹自出神地眺望着,一时收不回目光,“也许正因如此,才称得上美好。”
“公子,任是那星星们再好看,人也得歇息啊。”抵挡不住困意袭人,阿真长长地打过呵欠,语音含糊地告饶起来。
“这一日辛苦了,你快躺回去吧,郭先生嘱我后两日暂歇休课,你也不用赶着早起了。”
闻言,阿真满脸的如释重负,丢下望星兴叹的公子,感恩戴德地垂手退出了。
春分以来,吸收过久违的雨水润泽,陶复庐的庭院里一派枝繁叶茂,最先给人的观感,是任其天成,不加雕饰。白天的热浪消退下去了,花叶发酵似的气息在空气中蒸腾起来,四下里飘散流溢。
有棵姿态婀娜的老柳紧挨着屋檐,不远的柏树上缠绕着柔弱的紫藤,树下,匍地生长的麦冬、迎光绽放的燕覆子、层层粉嫩的九重楼——诸如此类的春花杂草,这里一丛、那里一簇,迎风飘摇,让人不由得想靠近,和它们静静地“相处”一会儿。
(燕覆子:即打碗花;九重楼:即益母草。)
子猷难得放松,寻着几声断断续续的蛙鸣,捧来匏壶鲜果,在院中小池边随意斜坐下了,自斟自饮起来。
少姝才将姐妹们安顿歇下了,施施然漫步而至,笑道:“醇香美酒作伴,子猷哥哥好兴致。”
子猷点着头,举杯示意:“白天有幸聆听叔夜先生教诲,舍不得去睡,趁着夜色怡人,在此节节回想。”
见池边花草耀目,少姝玩心大起,捧起些许泉水,逐一淋落其上。
花叶上的点点水珠受到月光照耀,仿佛群星一般,在脚旁晶莹闪烁,让她觉得恍惚置身在宇宙之间,甚是微妙。
一旁半倚的子猷双眸倏尔湛亮,俊朗的面上浮动浅浅笑意,他慢条斯理吟道:“月酌思鸑鷟,灌花如观画。意迟临一池,匏瓜对匏瓜。”
少姝乐得拍掌叫好:“哈哈,哥哥这诗有趣,地下此‘匏瓜’对应天上彼‘匏瓜’,敢情才听叔夜先生提过星宿,要夜读天章了?”
(夜读天章:语出介休近现代文博大家张颔先生,见其子张崇宁先生之《怀念我的父亲张颔》,用在这里,借以向老先生表达深长敬意和绵延追思。)
子猷努努嘴,举手指天,有意出个题目试她:“来,你也一起读,先把匏瓜星找出来。”
“那有何难,匏瓜在河鼓东,女宿之中,离珠北,不与其他星官相接,”少姝略眯起双眼,一手叉开五指旋转度量,一手指向碧色苍穹的东边——那里银河渐已升起——嘴里自顾自地念念有词,“去北辰七十一度,黄道内三十三度,找到了,匏瓜五星在那里!”
(女宿:二十八宿之一,为北方玄武第三宿,其星群组合状如箕,亦似“女”字,古时妇女常用簸箕颠簸五谷,去弃糟粕留取精华,故女宿多吉,共有8个星官:女、十二国、离珠、败瓜、瓠瓜、天津、奚仲、扶筐,共55颗星。)
(北辰:即北极星。)
(黄道:古人将太阳周年视运行线路称为黄道,是从地球上来看太阳一年“走”过的路线。)
“唔,不错,想不到少姝对‘星经’之类亦有涉猎了。”子猷十分满意,展露微笑。
少姝调皮地吐了吐舌头:“我可不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,自打有道先生起,咱们子弟致力天文,参透星辰,我尽量不给大家拖后腿就是了。”
“一人所知不在乎多,而在乎能用得上。你看那匏瓜为首四星,有剑镡之形,《黄帝》中曰:‘匏瓜,一名天鸟,一名天鸡。”
(剑镡:即剑首,又称剑鼻。)
“原来如此,怪不得我们的匏壶塑成鸟首形盖,大抵亦源于其星名。”少姝又得了新的见解,开心不已。
子猷笑:“是,除此还有呢,书载匏瓜星如若其故,则果物皆实,岁熟;星若不明,非其常,果物皆恶,岁不登;有大水,川道不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