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学子的本份

“先生却说‘人而不仁,疾之以甚,乱也。’——迷途之人,如恶其太狠,不是迫使他更加为恶么?令州闾少些凶险之徒而多些善士,所谓人师之教化,不外如是啊。”

贾敏求感慨系之,叹息过后,款款起身。

“夫君做什么去?”刘氏眨眼,诧异问道。

“文牘日渐冗繁,今日已算偷闲了,还是去书房攒点一下歇心。”可能是才刚追慕了贤者之风,又念及往日在华岩馆受教,贾敏求暗生自省,不敢怠忽。

“唉,我实在不明白你父亲,都这个时辰了,明日早起还不是一样做。”刘氏担心夫主身体,眉头登时紧紧攒起个疙瘩,直言不讳,“我们母子不在你身边几年,都像这样点灯熬油似的,谁能扛得住?”

连贾飏也出声劝道:“见了父亲我才知,要做一个称职的县令有多不易。不独要为钱粮财税、商贾农桑日益操劳,还要为勘案诉讼煞费苦心,一桩接着一桩,父亲真当善加保养才好。”

贾敏求无可无不可,随即干笑数声,极爽利地应下来,转而又道:“我既吃着这份俸银,筋骨未衰,精神尚在,合该出些力气,做些好事,安顿乡民。今晚,就依了夫人和飏儿,阿真呐,去书房将那案上的长木匣子取来,切记唯此一件,不要多拿!”

阿真得令躬身而出,一路小跑去取公文匣子。

见母亲戚色稍霁,欲言又止,想起白天父母会客之际,亦有段“小风波”毫无意外地陡起陡消,贾飏不由得暗笑。

像母亲这般年纪,还能在夫主———还是身为郡县父母官的夫主——面前无所顾忌、颐指气使,遍寻亲族,也只数得出她一人来。但不得不承认,人前人后,父亲的迂回示弱从不窝心,全然甘之如饴,着实令他叹服,母亲的“福气”还真是非同一般。

“劳累一天,请父母亲大人安心歇息,孩儿这便回房去了。”晨昏定省,人子之礼,贾飏每日一丝不苟。

看着他颀长背影出得门去,贾家二老才收回目光,别有会心地交换过眼神。

“哎,我怎么觉着孩子一夜之间就懂事了呢。”刘氏道。

“嗯。”贾敏求应得简短,回想方才儿子对他的关切语态,也不免笑在眼稍,喜在心头。

“相公教子不纵是对的,多想叫慈姑她老人家亲眼看看,飏儿如今这乖巧合心的模样。”刘氏半晌幽幽叹气说道,用帕子按了按眼角。

(慈姑:当时“姑”是对婆母的口头称呼,“舅姑”合称是指公婆。)

“想来,必是母亲在天之灵护佑爱孙。”这样说着,贾敏求轻抚妻子瘦削的手背,用坚信的语调缓缓诉说。

夜半时分,贾飏所居暖阁的窗户“吱呀”一声推开了,睡在外间的阿真听到了,蹑手蹑脚起来,探进身子轻问道:“公子可是有要茶?”

“不要,没成想惊醒你,快去睡。”贾飏挥挥手,烛火映衬出他静穆淡然的脸容,“我这人古怪得很,越是疲累昏昏的时候,反而越难成眠。”

阿真掉头出去,不多时,拎着茶具进来了。

“公子既睡不着,且用点热茶,我陪公子说会儿话。”阿真睡眼惺忪地靠过来。

“也好。”坐在窗前的贾飏头也没回,答应了。

从屋檐下仰望出去,惟见几缕云彩飘动,青幽幽的夜空中,星罗棋布。

贾飏倚窗不动,喃喃地不胜唏嘘:“阒寂以思,情绪留连,仰观夜色浩淼,真觉不可思议啊。”

“公子说什么好看啊?”阿真还是提不起劲儿来,勉强伸起脖子,却什么也没看到。

“繁星依青天,列宿自成行。在人间沉入休憩中时,星辰还静悄悄地闪烁光华,动人的情景,是不是?”

(“繁星”句:出自魏晋傅玄《杂诗》之一。)

“噢。”阿真一时领会不到,了草敷衍。

“不知不觉间,节令就转换了,上个月用火地取暖还有微微凉意,这会儿睡下已开始觉得燥热了。”

“是啊,人的心境有时也会随着时令改变呢。”阿真应声认同。

那时暖阁的墙是中空的,地下挖有通道,连接房外地下的炉子,通过烧碳把热量传到屋内,称之为火地取暖。

“人心的变化多么玄妙啊。今天听父亲说起有道先生的往事了,像他那样的师长,可在无形间唤醒对方内在的善念,像神医袪病似的,甚至能导引一个失路的灵魂。”贾飏的语气仰佩不止。

“如此了不得的人物?竟有医治灵魂的大能?!”阿真小声呢喃着,将信将疑,在他看来,除非一个人愿意向善,否则旁人嘴唇磨破亦是枉然。

“在华岩馆求学,是父亲为我筹谋来的绝好机缘。唉,我也是时候加把劲儿了,就算终不抵有道先生那般臻境,也要比眼下更自视坦然才行哪!”贾飏心中透亮,别的不在乎,求学为人的功夫全在自身,无谓耽在旁人口舌间,兜兜转转毫无裨益,唯有一件,想到父母的期许,他则会忽的心绪难宁,胸前也沉甸甸。

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,无时无刻不在穷尽心力。尤其老父,执意要将远似云烟的至美岁月延续到儿子身上来,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,用心良苦,真不愿辜负。

“瞧公子说的,到什么地方去寻出个比你还好的人啊?”这是掏心窝的话,阿真用力地揉了把脸,虽说他是贾家来界休以后才进门服侍的,但是数月相处下来,从贾敏求到贾飏的身上,丝毫不像别的达官贵人那样摆谱拿架子,堪堪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主人家。

“你又不知我过往,亦没见过我从前的那些事。”贾飏笑道,还想细说之际,终觉索然,便一语带过。

“咳,如今好好的便罢了,公子又何必自苦呢?”这些日子,阿真也入耳了些许闲言碎语,很替公子不忿,怕是小主人难免也听到过一半句。

“算了,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实在不必费力纠缠,徒增烦恼,还是踏踏实实做好一个学子本份,保持谦逊,驰而不息。”

阿真点点头,小主人这份积蓄了精神、为将来努力的奔头,他也该多多留心,毕竟,做个称职的书童才与公子相宜啊。

贾飏大手拍在憨直小书童的肩头,“阿真,你是界休本地人,对华岩馆郭宅的事应是相当熟稔喽?”

“也没有啦,还是近来跟着公子上了两天学,才多少知道了一点。话说,那郭家每代之中,总要选出妥当子弟,好将华岩馆传承下去,如今的郭太公,正是有道先生的嫡长孙。”

“哦,那郭太公的兄弟可有很多么?”

“听说还有位老秭妹,嫁到洛阳去了,具体情形便不很清楚了。”阿真硬生生摁下个呵欠,“有道先生的教子庭训,是不许后代纳妾的,是故,郭家支系比旁的世家要单薄些。”

阿真说到此处一顿,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县令亦不纳妾室的缘故,他振作起来接着说道:“那郭太公膝下有四个儿子:长子郭如暤,因年事渐高,如今只在书馆教授经学,夫人范氏,子猷公子和少婵姑娘便是这范夫人所出;次子郭如暟,年少时曾在官衙作事,从小好道慕仙,近年来在绵山介公祠中修行,并主持供献仪轨,夫人王氏,生的子献公子和少妍姑娘。”

“是古之贞固贤士介子推的祠堂,改日我们也该上山去参拜参拜。”

“那敢情好,还有郭宅三子郭如昑,便是咱们县令心心念念的那位,他与思夫人仅有少姝姑娘这个独女;四子郭如晫,说是平时打理书馆事务,其实也就顶了个名头,有子猷先生面面俱到地用心操持,作叔父的只是偶尔出面从旁指点,再轻松不过的了,其夫人柳氏,生的是——”

“哦,是子默和少嫆。”贾飏点了点头,“如此看来,华岩馆必是长房的子猷公子来承袭了。”

“十有八九,大致不差了。”阿真语气里,有几分故作的老道深沉,“不愧是有道先生后人,郭家的公子姑娘们个个飘逸出尘,大概平日里太过用功读书,今日在山上过个节,都高兴得什么似的。”

“人生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懂得开心实比耽于忧闷来得高明些。心情和煦时,从容地寻味身上沉潜的岁月时节,无异于另一番修学,郭家子弟,绝非贪玩放纵之流。”贾飏剑眉轩昂,振振有词地维护同窗。

“也是,那子猷先生轻易是不开口的,但凡讲起话来,有见识,底气足,总叫人耳目一新;子献公子性情鲜明,颇有些恃才傲物,与公子你倒是相见如故,回回相聚都有许多话说;子默公子虽是老幺,言语间从不露骄矜之气,写诗作画时如同着了魔,旁的一盖浑忘。郭家的几位姑娘么,进退合矩,谈笑晏晏,且妆容精致,哦,只除了少姝姑娘,她可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哩!”

“哦,你这‘有意思’——是什么意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