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贺礼

说到“上巳节”,古来约定俗成是在三月上旬的巳日,具体日期并不确定,乃黎庶民众举行“袚除畔浴”的重要节日,“袚除”祭礼用以去邪祈福,“畔浴”即用香薰草药涂身并沐浴清洁,相传上古时节,仪轨概由女巫主持。

自魏以降,遂定于夏历三月三日,节日益加丰富生趣。

想想也是,洁净整理过后,大家伙无不浑身舒坦,心情大好,继而少长咸集,宴饮踏青,拜神观戏,孩童们恣意地追逐水边,整日嬉戏。

此外,还有项真正“浓墨重彩”的娱兴节目,不可一笔带过的。

那便是文人们临水雅集,以诗酒唱酬,畅叙情谊。大家分坐于河渠两旁,设席障、茶点及各色香花香草,甚是风雅。宴饮伊始,令人在上流放置羽觞酒具——木质较为轻盈,其他材质的则需置于荷叶上,方能平稳在水面“行走”——随碧绿清波顺流而下,停在谁的面前,谁就取之饮酒,再即兴吟诗作赋,全为图个平安喜乐。

(羽觞:古时一种双耳酒杯,因其形状似鸟得名;还有一说称因觞身可插羽毛,遂被命名为“羽觞”。材质多样,有木质、玉质、陶质等。)

时已过午,水边依旧有人盘桓流连。

少姝与众兄弟姐妹姗姗来迟。

常听少姝说故事的几个孩子最先看见了她,争抢叫着姐姐,上来缠住不放。

“被你们逮住了,”少姝佯装叹气,指着阿方和“朝天辫”,“来吧,那俩小的,还不跳上来,更待何时?”

一转眼,两小只猢狲便尖笑大叫着,齐齐挂到少姝臂膀上去。

少姝则龇牙咧嘴,吆喝起来,奋力圆地转起了圈儿,周遭围着的娃娃们笑得更恣意了。

眼前一幕幕筋疲力竭的玩法,瞧得郭氏兄妹们愕然变色。

子献大骇摇头:“这算怎么回事,大庭广众下,一点闺秀模样也没有。”

少妍的神情感觉很是惨不忍睹,加上一句:“唉,簇新的一套纱裙算是‘交待’了,这身打扮,果不适合少姝妹妹。”

扰攘笑闹引来了贾飏注目,他眼前一亮,急步向这边奔来,边跑边高声道:“郭先生,你们才到,叫飏好等啊!”

大家自都认得来人是县令公子,且是新入馆的同窗,忙迎上前去寒暄问候。

说话间,子猷既知县令夫妇在此,便请贾飏速速引为拜见。

少姝这才脱了身,暂别了蹦跶乱跳的小友们,由着少婵略为整饬后,随在姐妹们身后共同前往。

“唉,可否豁免我此行?最怵这一类的场面活儿了,皮笑肉不笑的,累得慌。”少嫆执拗地嘀咕着,还是小孩子脾气。

“唏,既来之则安之,你全抛到脑后了吧?”子默敲打她。

少姝也劝道:“对人当然要欢笑,这是待人接物礼节,不然还是不出来的好,背着人,那还不是咱们的天地,大可任意妄为。”

从没领教过这种开解人的理论,听少姝说完,少婵已笑得弯下腰去,嘴巴张了好几回,终究也没说什么。

少嫆心里暗自钦佩,寻思着少姝姐姐连狼都不怕,她还会怕人么?

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,郭家兄妹行至一架临时搭建的凉棚

凉棚由四根圆木支撑着,用粗麻绳捆扎结实了,上铺苇席,可卷可展,烈日当头时好作遮挡,可比大树荫凉,同时又不阻空气流通,似这些实用的活计,难不倒洪山上的能工巧匠。

棚下端坐着的,是贾敏求夫妇,思霓与尹横相陪品茗。

子猷忙领弟妹们上前逐次问安,见尹横红光满面,声朗气清,诸人俱呈愉逸之色。

众人坐定,贾敏求问及子猷他们今日的行程见闻,子猷约略述说了一回。

“前日,洛中同僚有书信来,言道中散大夫嵇叔夜似已行至界休一带,然游历行踪极之隐秘,邑人皆难亲睹其风姿啊。”贾敏求咽了口香茶,闲闲道,“若到了本地,上巳节盛况如斯,不知先生可有意愿一观。”

“上至寺庙,下至池边,游人如织不计其数,”刘氏却不以为然:“就是真来了,也不见得你能认得他吧。”

“欸,此妇人之见。”贾敏求断然否绝。

少姝吓一跳,这夫妇俩在人前说着说着也能直眉瞪眼?

细看之下也不尽然,只见刘夫人白眼以怼,县令笔挺的肩背即刻萎顿了三分,许是两人平日如此相处,配合默契,习以为常了。

少婵的视线恰好转了过来,与少姝撞到,眼底闪过几丝顽皮笑意。

“我是说,”贾敏求好脾气地说道,“先生不同于凡夫俗子,假使没在人堆里,保管夫人你一眼便能找到。”

念及叔夜先生临别嘱咐,子猷也含糊其词地应了声:“是啊,如能与之一会,实属三生有幸。”

“淮南三叛后,大将军多次表露过征辟嵇叔夜的意愿。毕竟,中散大夫的闲职,难与先生高才匹配。未料他早早说了些绝世隐居的话,托词不就,避地而走,看来,已无人能更改其志了。”听贾敏求的语调,隐隐夹杂着些许钦佩和担忧。

“啥是淮南三叛?”少嫆悄声问。

子献无奈,稍稍侧身过来,压低嗓子告知:“淮南,掌握军事重镇寿春的统帅先后发生过三次兵变,分别为王凌之叛、毌丘俭文钦之叛及诸葛诞之叛,这三次叛乱皆为司马家所平定。”

(淮南三叛:发生于曹魏后期,起因为司马氏夺权专政而引发的兵变,王凌之叛发生于公元251年四月,毌丘俭文钦之叛发生于公元255年正月,诸葛诞之叛发生于257年五月—-258年二月。)

“怕只怕,在大将军那里,不会轻易过的去。”冯粲说得轻描淡写,在坐听者无不心中一凛。

“也罢,先生既无意现身,旁人也别大张旗鼓,去搅扰雅兴了。”

场面一度陷入冷清,兄妹几人更无多言。

“连日不见了,少姝姑娘貌似窜高了好些。”贾飏热络招呼道。

少姝嫣然一笑,俯首代答。

“少姝姑娘,你且上前来。”刘氏慈蔼地招手示意。

少姝抬头,顾盼左右的少妍和少嫆。少妍无感,不露声色,少嫆却以十分怜悯的眼神望着她,抚慰姐姐还得额外费心周旋。

她不敢多有迟滞,小步移至刘氏跟前。

不曾想,一把被刘氏抓住了手,轻轻地摩挲起来,问道:“孩子,几岁了?”

“回禀夫人,我十一了。”少姝心下难免生疏,轻声答道。

“生日是几月?”

“在二月。”

“唔,你这不是实打实的岁数么,”刘氏视线转向思霓,笑道,“岂不是才过不久?”

说着,她从颈间内襟里摸出一只蓝田玉桃,解了银链子,便要往少妹身上戴。

少姝一惊,不觉退后了半步:“小女不敢领受。”

“不妨事,就当是叔母补送你的生辰贺礼。”刘氏语气亲昵,却很坚持。

见母亲向她微微点头,少姝这才轻吁口气,躬身施礼拜谢。

刘氏又客气道:“难得今日齐聚,为侄儿侄女们略备了几份薄礼。”

几位侍女即时端了上来。

冯粲清清嗓子,有条不紊地细说起来:“子猷公子,这套文房四宝,是县令和夫人亲选的,笔是取自崇山绝仞中兔毛,八九月收之,笔头长一寸,管长五寸,锋齐腰强;墨是取自庐山松烟,代郡鹿胶,十年以上强如石者;纸是取自东阳鱼卵,虚柔滑净;砚是取自煎涸新石,润涩相兼,浮津耀墨。”

众人听呆了,面面相觑,受宠若惊,子猷大为惶恐:“我兄妹不才,敢承县令及夫人这般破费,在下等受之有愧。”

“子猷啊,文人雅士,理当笔墨伺候,再寻常不过,有什么破费呢。”贾敏求笑答。

“贤侄切勿推辞,你们锦心绣口,再有笔墨用起来顺手,就更能写就丽句清词了,这些东西放我这里,才是暴殄天物。”刘氏应对自如,透出些许诙谐。

郭家兄妹们忙齐齐离座,恭谢县令夫妇馈赠佳品。

“好了,都别在这耽着啦,思夫人说早起便在水边摆果备酒,拭席而待了,趁着青阳风和,快快趁兴游乐去吧!”贾敏求知情示趣,连声催促道。

闻言,大家紧绷的面庞倏然明亮松快,已将按捺不住了。

思霓先笑着起身道:“既如此,民妇和子侄们少陪了。”

县令夫妇客气地离座恭送。

贾飏身为华岩书馆门下,自告奋勇要求同往。

贾敏求苦留一坐静坐的尹横,情急道:“尹老,稍待我等便要下山去了,咱们分别有年,不如再多说会儿体已话吧?”

尹横不好推辞,欣然应允,目送郭家子弟们拜别离开。

“在界休,郭家地望素高。文帝作魏王时,曾将有道先生等二十四人旌表为二十四贤,华岩馆历来俊彦辈出,地方上的达官政要无不另眼相待。”身为主簿,冯粲上任后很是做了些功课。

(二十四贤之旌表:见《集圣贤群辅录》记载,东晋陶潜所撰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