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一世人,苦乐相磨

话头一开,也尽是些家长里短,都聊得舒畅惬意。

少羲在母亲怀中听着热闹,也举手投足,咿咿呀呀个不休,逗得众人喜笑颜开。

王文娟无奈,陪笑道:“这孩子,什么也想掺和一嘴,还都说不明白。”

“最待见稚子学语的清脆声音,百听不厌,巴不得天天与他们腻歪一起,什么忧烦着恼,通通跑个精光,比延年金丹还灵!”

小羲仿佛听懂了老老翁的话意,冲他连番绽开烂漫无邪的童颜笑,美得个尹横不要不要的。

刘氏忙问:“乖乖肚子饿吗?叫他们上些软烂的汤饼可好?”

王文娟连连摇手,婉言谢绝:“夫人,不打紧的,他才刚吃喝饱了,现下也不瞌睡,净记挂着玩耍了。”

刘氏笑:“耍耍好,下地走动几回还能消食。阿真,你来,陪陪郭小公子。”

侍立一旁的书童阿真正觉百无聊赖,得了令,便风一阵儿赶过来,递上一把鲜嫩的桑葚果子,凑到小羲鼻尖:“小公子,要不要玩儿这个?”

小小人儿即刻瞪圆了黑白分明的大眼,使力扑腾着,伸手要来拿。

“那就劳烦阿真小兄弟了。”王文娟这才松开了疲累的臂膀,也好借此歇一歇。

“阿真,留神别让小羲满口全吃了,小心噎着!”思霓追着叮嘱道。

“夫人们放心,有我呢!”阿真一笑,嘴角直咧到耳朵根去,“听外面多热闹喧腾,我先带小公子上外廊瞧瞧去。”

宁馨儿小羲咯咯笑着,他腿脚上的劲道不足,活像一只软软的幼鸭,左右摇摆蹒跚着,“牵”住阿真的手,在厅堂内转悠了两趟,才绕出门去。

稍事沉吟,贾敏求转向尹横,端然拱手道:“尹老行事一向勤谨,又急公好义,由洪山河民众一致推举出来,做‘水老人’为县治为忧,多有烦累啊!”

尹横沉稳地躬身以对:“县令谬赞啦,这把老骨头了,还可为乡里劳心出力,才堪荣幸已极。”

“水老人……”

刘氏与儿子交换过意外的眼神,二人无疑是头回听到——洪山还有这样似是而非的“官称”。

侍奉一旁的主簿冯粲心思缜密,见此即刻弯身上前,谦声低语道:“夫人、公子,所谓‘水老人’,身担村中看护打理水源之职,遇旱季,尤须费心调停用水纷争,需得熟悉水利,公正持重,且具威望之人来充任,因由百姓举荐,故此皆是平民,并无功名或职衔在身。”

“分水之争,那可是不好平息的呀,”贾飏随父亲职务调徙,一路交游到此,也略有耳闻,“据说太原郡的难老泉,世代溉田千顷,饶是如此,南北两渠的百姓也时因用水各执已见,互不相让。”

(难老泉,出自太原悬瓮山,不知始于何时,《山海经》中有:“悬瓮之水,晋水出焉”的记载,泉水清澈见底,长流不息。晋祠内,周柏、难老泉、侍女像,被称为晋祠三绝。)

“是,每逢旱时农田亟需引水灌溉。先前,山民各自为营,上游占着地利,水满了也不可惜,下游想引水但又水量不足,两头相持不下,这时,由公正的水老人出面,主持分水事宜,大家才会心服口服。”贾敏求为儿子详加释疑,其熟稔程度,亦是位不打折扣的“界休通”,“源神池此地是泉眼所在,亦为分水处,横建有石堰,上凿三眼石孔,以作公平分水之用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贾飏闻言了然,心下肃然起敬,“尹老年高德劭,有此名望当之无愧!”

尹横说话向来坦诚率性,稍不留神,便开始了:“公子啊,似我们华岩出身等人,哪个敢忘有道先生的修身训诫?老朽铭记至今的是,人要活到老,悟到老,须知,德行是不会跟着年岁上长的,更有甚者,会背道而驰。惟有凭‘德’高望重的,而无借‘年’高望重的。很是有人,惯会倚老卖老,小辈人越加忍让,反倒拿捏起来,拎不清轻重好歹,现眼出丑,属实没法儿看!”

老人神情并茂地倾吐衷肠,在坐者无不上心聆听,会意的微笑不觉爬上各人的眼际眉梢。

缓了口气,尹横又接着说道:“老朽时时以此为戒,但遇事务,务必左右权衡掂量,以求处置稳妥,庶不负乡里乡亲所托。”

“好,好!”惊喜于老人的身子骨比预想的还硬朗,依然健谈,且直白爽脆,几乎是句句说到贾敏求心上去了。

贾飏唯唯称是,他定神凝思,没想到,这位从前华岩馆的老管事,闲语间,能结结实实地为他讲出一番闻之足戒的道理来,通身的气派叫人打心底里敬服,霎那间,福至心灵,莫不是正因老人出身于华岩,才会有数十年如一日的自省意志?更因此,虽遍历一生至今,精气神依旧欣欣向荣,全无腐朽老态,令人惊叹。

修炼成一位德高望重的人,是最值得用尽此生心力的事。

他怔怔地抬头,恰好接住父亲的殷切目光,仿佛对他内心的纤毫变化洞若观火。

“话说回来,县令此次着力将源神庙上下修葺一新,非但面貌卓然改观,亦彰显了官府的水利法度,为民福祉计,主持公正,杜绝妄为,实为长远周全之举。”

“尹老言重了,民生裕,邦本固,官府本分而已。”贾敏求虽如此说,还是很佩服尹横的胸襟热忱,古稀老者其志可嘉。

“来的路上,我瞧着,有不少木屋架在湍急的河流上,轰然作响,还有人们进出搬抬,便是水磨了吗?”刘氏按捺不住新奇,打听起来。

“是,如夫人所见,”思霓答道,“那水磨加工粮食是用不到牲口的,自上而下的水势就办到了,省时省力。”

想来长年身居闺闱内室,刘氏面上流露出几分讶异,她赧然一笑:“牲口拉的石磨我晓得,这水磨倒真不曾见过。”

“全邑粮食多数在此加工,利益颇丰,山上磨主远较一般农户要富足得多。”冯粲虽是初到界休县衙做事,可论起当地的经济庶物来,已有大致了解,又忍不住开腔道。

“此地水磨业的兴盛,全有赖于鸑鸑胜水。”贾飏听得津津有味,不住点着头。

“还有村里的制香、造纸、陶窑这些作坊,也都离不了这些转动不息的水磨,”尹横细数起村落里兴盛至今的老行当,念及水磨的操劳,心生感触,“如同日月转动,人生天地间,日复一日,也像在世上磨哟。”

“从青春磨到老大,难啊。”贾敏求徐徐绽开的无奈笑容里,有无尽深意,“不在其中,难解其味。”

“难中亦有幸,苦去了甜又来,苦乐相磨相伴,才是一辈子的滋味儿。”话题又在刘氏这里峰回路转。

“还有香气,”思霓接茬过来,“洪山香料用的柏木、榆树是就地取材,须碾碎磨粉,一到晚间,水磨的前前后后便有香气沉淀下来,都是乡里们再亲熟不过的味道,可好闻了。”

“嗯,之前飏儿陪刘世子回来,捎带为我置办了好些物件,光是香品就不少了。”刘氏尚为尽兴,特特地嘱咐起儿子来,“呆会儿,咱们再到集上逛逛去。”

贾飏似早有预料,他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:“唉,母亲大人一入集,保准又要走不动道儿了,瞅见哪样儿不好呢?行行重行行,沉湎闹市中。”

贾敏求也笑了:“夫人,界休人道‘香出洪山’,制香确属洪山百业中的翘楚,除却供应全县所需,还源源销往外地,近至五台山,远至异域。包括制香在内,洪山各业所缴税赋占到全邑半数以上,山藏卞玉,水藏骊珠——此言非虚啊!”

(五台山佛教建筑群:位于山西省五台县东北部,为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,大孚灵鹫寺,即今显通寺,建于公元68年。)

话说作为佛教名山,五台山上佛寺之始,以大孚灵鹫寺为最早,初建于汉永平十一年,为汉明帝刘庄邀请印度高僧摄摩腾、竺法兰东来传法时,诏令兴建,成为“释源宗祖”之一。

“南无阿弥陀佛!”那刘氏平日虔诚礼佛,她当即双手合十,闭眸持诵,又睁开眼,“这应是老话讲的地灵人杰,不然,此地乡里们怎生都心慧手巧,似我这笨笨的,怕是学不来。”

“夫人贵体福深,何用操劳。”思霓巧然一笑。

“虽说这山上,家家户户无一不擅制香的,但手艺总有高下。”尹横轻轻捋动颌下白须,深邃的目光淌出暖流,“论及香事的精巧细致,自是首推思夫人了。”

“哦?”引得刘氏越发想要探问个究竟了,她巴巴地柔声请教,“敢烦思夫人为我等讲讲可好?”

“夫人既问,权且听由民妇絮叨絮叨罢了。但有言之不足,诚望尹老垂示补缺。”思霓见对方饶有兴味,也不由地打开了话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