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末世凡鸟

郭氏兄妹出得山涧,眼前溪流水势淡荡缓行,像是不舍得很快流走。

少嫆粘在子猷身边,叽叽咕咕问个不休。

“子猷哥哥,叔夜先生对‘四避之地’青睐有加,那么他所居之山阳亦是精心择选的喽?”

“对的,”子猷肯定地回答,“当年文帝受禅登基,汉献帝逊位,获封山阳公,移居到了山阳城,特许宗庙、祖、腊等,皆如汉制,故山阳此地的百姓,过的是种恬淡不争的日子,先生选此地而居,想是存了归隐的心思。”

“先生又说到此地的本名,少嫆想知道,我们界休是何时起从介子之‘介’更名作边界之‘界’的?”

“欲知详情,尽管来问我啊!”子献抢着答道。

“哦?”少嫆眼神跃动,还十分地不愿轻信。

“他并非大言不惭,前些日子,特地来我处翻寻过《县志》,弄清了来龙去脉。”子猷为他作证。

他话音刚落,子献就开始洋洋得意地掉书袋了:“众所周知,介休得名于介子,在此之前,介休陶唐时隶冀州,有虞时属并州,有古邑‘千亩’之称,史载晋穆侯伐千亩,周宣王战千亩,乃兵家必争之地。鲁隐公五年,曲沃庄伯伐翼,晋翼侯奔‘随’,称‘随’地时,已为晋大夫士会的食邑。”

(士会:春秋时期晋国政治家、军事家,祁姓,士氏,名会,字季,因被封于随、范,以邑为氏,别为范氏,谥武,又被称为士季,随会,随季,范子,范会,武季,随武子,范武子。是士蒍之孙,成伯缺之子,春秋晋国中军将、太傅,范姓得姓始祖。)

“那么城东的随湖是否沿袭了随地之称?”子默明敏地问到。

“泰半如此,”子献接着一一道来,“春秋晋顷公十二年,还置过邬县,嗯,就在城东邬城店一带。后来三家分晋,又属魏国。秦灭六国时,于魏赵边界休整,之后攻赵,秦代因此置界休县,与邬县同属太原郡。汉时,属并州刺史部太原郡,新莽曾改‘界休’为‘界美’,后再复名为‘界休’至今。”

“哈,谐音之误。”

“一误达数百年之久。”

“我看,还当归咎于彼时异域间的人文有别。”

“再说休字,大旨有两种含义,一为息止也;二为美也。王莽改界休为界美,其意应为原先赵魏分界之处,是一块美丽、肥沃的地方吧?”

“好是好,但还是盼着哪一天,还能复归介子其名呐!”

你一言我一语,切磋议析头头是道,末了,都不禁惋惜慨叹。

少嫆则两手一拍:“我就说随湖风光不会白白那么秀美,渊源竟是出自春秋,少姝姐姐,春来坚冰已化,我们带上鲜辣的荠菜春卷去湖上荡舟啊!少婵姐姐撑得可好了,谁也没她撑得稳。”

“好哇!算起来,我上次游随湖都是两年前的事了。”少姝笑眯眯,爽快应承下来,眼前已浮现出一眼望不到边的千顷碧波,还有那层层弄舞的柳枝杨花,她也念旧,好奇想看看风景是否依然。

再瞧“撑舟圣手”少婵,正自低着头,一个人悄没声地出神,好似对充耳的热烈杂谈浑然未觉。

“少姝姐姐,这张琴看着挺沉,我帮你拿吧?”子默凑过来,一手上来托住琴身,自告奋勇。

少姝岂能不明白?正想由他去,可没成想,半路杀出了个子献,眼明手快地先接手了。

“我来我来,少姝歇歇,子默你才几两气力,等驮到了源神池,两条胳膊就酸掉了,还怎么拿笔写字?”

“我怎么没气力了?”子默气急,一个劲儿地干搓手,“哼!”

“子献哥哥,我到底体会到你对叔夜先生的悠厚景仰了。”少妍脚下慢了两步,她没有忽略子献抱琴在怀的贵重审慎。

“怎么讲?”子献顺嘴问道。

“方才谷中树下,先生抚琴之时,好似置身于一片无法言喻的光芒中,双眼内,时而燃动烈焰,时而寒彻如冰,那是从旁的人身上绝对看不到的,非凡无比。”少妍如实讲道,口气真诚,“虽说我的琴艺实在上不了台面,但无碍于欣赏,尤其,我懂得辨别琴者的神志姿态。”

子献有些被她的话打动了,沉默不语。

而后猛一扭头,盯着少妍的脸:“瞧,我没说错吧,只这半日功夫,你脱了妆,才益发清丽了不是?”

“什么?”少妍惊呼连连,经此提醒,也再顾不上议论叔夜先生风采了。

她急吼吼掏出一面随身的小铜镜,分毫不落地检视起来。

少姝睁大眼,看少妍又取出玲珑小巧的胭脂盒揭开,轻轻在两腮和唇上抹过,红妆晕开,即刻疲乏尽扫,华彩绽放,端的是楚楚动人。

“哇,容华若桃李,‘晓霞妆’果然名不虚传,神乎其技!”少姝看得眼都直了,口气夸张,推崇备至。

少妍冲她妩媚地眨巴眨巴眼,好不受用的样子。

待回过味儿来,立即感觉不对头。

“哎,且慢,少姝你夸的是晓霞妆呢,还是姐姐我?”又一把拽住少姝衣袖,不依不饶。

“这还用问么,”少姝打着哈哈,努力挣脱的间隙,还在逗她,“都有,都有!”

子猷语气轻松道:“看着你们尽兴打闹,十足凑趣解闷,就连叔夜先生都升起思乡之情了。”

“是啊,瞧那情形,叔夜先生当真想念其兄的‘数落埋怨’,先生的兄长,定也风华绝尘,是与先生一般无二的人物?”没有多想的少姝接茬道。

“非也非也,其实不然。”

听子猷这样讲,众人无不错愕。

“先生家兄名喜,字公穆。兄弟二人早年丧父,话说长兄如父,这位兄长对幼弟格外地怜爱,叔夜先生也从未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。这份宠溺,也给了先生底气,使得他刚肠嫉恶、直性狭中。”

“末世啊……”少姝念念有词,心上寒风过境般,隐隐透出悲凉之意。

“嵇氏一门虽非名门大族,但起先是以文名世的。嵇父嵇昭原是魏武帝同乡,亦属武帝起兵时跟随之旧部,官拜治书侍御史,但可惜天不假年。”子猷道。

(魏武帝:曹操,字孟德,一名吉利,小字阿瞒,一说本姓夏侯,沛国谯县人,即今安徽省亳州市。我国古代杰出的政治家、军事家、文学家、书法家、诗人。东汉末年权相,太尉曹嵩之子,曹魏的奠基者。)

“世事无常,造化弄人,总有靠山山倒,靠水水枯的窘境。”子献无奈地咂咂嘴。

“与迷恋老庄玄学的幼弟相比,公穆先生举秀才,求仕途,得誉有当世之才,可谓官运亨通。”子猷长吁一顿,又道,“虽说二人性情志向迥然有别,但手足之情相当亲厚,分而愈切。《赠秀才入军》整整十八首诗作,是赠给从军远征的公穆先生的,字里行间,思念绵长,动人肺腑。”

“照此看来,公穆先生热衷入世亦有其无法可想的一面。”少婵难得又开口了,受心绪低落影响,她声线低微,所幸大家都能听清,“唯有在人丁飘零,家入末世,骤陷困顿的情形下,人才会看透世情冷暖,也会于被迫间,不得不变得世故起来。”

“是,”少妍于家事俗务上倒也通透,“没有锱铢必较勤力奔波的主事人,一家子怎能悠哉舒适?”

“在看似不羁的弟弟心中,想必对负重的兄长敬佩不已,而兄长对弟弟四处奔走的活法,可能也暗自中意,不过是各挨苦楚罢了。”子猷叹一声,又道,“近日还有一桩轶闻,不好辨其真假,我也是从洛中友人处听来的,可能你们有兴致听听看。”

“哥哥快讲。”

全都迫不及待。

“有一日,那位‘千里命驾’的吕先生访叔夜先生,不巧未遇,在家的公穆先生留客不住。离开之前,吕先生未发片语,却在门上写了个“鳯”字,径直走了。从此后,世人皆以为嵇喜是只凡鸟,不如其弟。”

(鳯:“凤”的繁体字,要看拆成凡鸟二字。)

“如若真有此意,未免过分。”子默忿忿道,“没有这样一位尽职尽责的兄长照拂,未必会成就今日之嵇叔夜。”

“是啊。”少妍和少嫆同声附和。

“好在吕先生的想法,并不是叔夜先生的想法。”少婵庆幸,“至少,我们看到的不是如此,对不对?”

“经历这等事,兄弟二人也未生龃龉,实属难得。”子献看到了这层,益发感佩,耸然动容。

“读过叔夜先生的诗,可见其仰慕之情,不难想象,公穆先生对兄弟亦抱有相同的情感,或许他再也活不出兄弟那样的逍遥任意了,会更加珍视呵护才对。”少姝的话也不是全无情理,不觉中,她,还有其余姐妹兄弟们,都和大兄长想到一处了。

少姝留意到,在听弟妹们发表拙见时,子猷始终不语浅笑,同时不停地点着头,眸光里满是欣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