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 声无哀乐

“厚葬了介子与他的母亲之后,晋文公拊其终前抱木,常自哀嗟,伐而制成了足下的木屐,每怀介子当年割股之功,便俯视其屐曰:‘悲乎,足下!’,‘足下’成为对贤者的敬词,从此流传。”每每提及该典由来,子献总也难掩悲戚。

子默望天,凄然感喟:“斯人已矣,生者哀悼徒呼奈何?”

“霸,谐音‘伯’,即诸侯之长,职名为会诸侯,朝天子。而晋国自文公始,几近称霸了百年,数次召集诸侯会盟。这位春秋乱世中赫赫扬扬的霸主,无疑深谙帝王心术。”嵇康的话风忽然为之一变,“依在下看来,他尤为擅长的是‘以退为进’,表面上是退却了,实则待时以备激进。”

“呃,”犹豫片刻,子献再度开口了,“委实如此,当属无奈。为避骊姬之乱,公子重耳在外辗转流亡十九年,忽以雷霆万钧之势返晋,登上王位。城濮之战,他先是退避三舍,还了楚王旧情,再以少胜多大败楚军,武功卓著,非常人所能及。因此,介子以为‘公子兴起’是得上天扶持,无意贪功,也才对那些邀宠请赏之流看不入眼。”

嵇康轻轻冷笑一声,接着,是连声大笑,又突然收住,像日暮天边乍现的电闪雷鸣,猝然滑过又迅疾不见了踪影,登时举座愕然。

“足见,介子之忠,是真忠;介子之退,亦是真退。”嵇康薄唇微启,言简意赅,但他接下来的话,更令众人惊骇莫名,“一个假退惯了的人,怎能明白真退者的心意?反要迫人至绝境死地?究竟为何?为何?!”

这话头谁敢接下来,一刹间,又静哑无声了,先生简直是在明斥晋文公的惺惺作态么,莫不是暗有所指?

少姝呆了,她怔怔地直视嵇康,但见他眸色愈加深邃,却还藏不住沉淀在眼底的苦涩哀伤,在那并不希求得到答案的反复追问中,某种痛楚真切地波及到每个人心中,引起无限的共情与怜悯。

“‘唯仁者能好人,能恶人。’先生之言,酣畅淋漓。”

(“唯仁”句:出处《论语里仁》,意指只有仁德的人才能够喜爱某人,厌恶某人,他们的所好所恶是恰如其分的。)

少姝侧目,原来是子猷出来圆场了,他那张登时煞白的面孔上,双目兀自灼然奇亮,隐隐然,张显出内里压抑的难以名状的驳杂的情思。

又听他再温言道:“想来,在那场熊熊山火卒灭之时,晋文公当晓悟到贤者心意了。”

“是!”嵇康大喝,掷地有声,但见他敞袖拂动飘逸,坚定地落在胸脯上大力击拍,“这颗心啊,勿言何境之下,绝不可任他人左右!介子的心清明无比,功名拿去,富贵不要,性命?俱可抛闪!但要做何等样人,那是我一个人的事!”

接着,嵇康纵情狂笑起来。

少姝不忍卒听,只觉那放浪形骸的笑声里,不时渗出点滴悲鸣。

这场面来得如暴雨急风,石破天惊。

子献和子默先坐不住了,他们契合地相视一眼,旋即共同起身,高声恭请道:“先生,为着清明此心,且共尽一觞。”

无人再发一语,几位“同道中人”开启了连番欢饮。

少姝忙不迭地来回斟酒,没一会儿功夫,额头已布上一层细密汗珠,她心里暗自庆幸,亏这玉壶分外得力。

揭开壶盖,琥珀色的佳酿分毫未减,她不免生出些微的担心。

于是像不经意般,她闲闲地说道起来:“先生,我舅舅常说酒这东西很古怪的,躁郁烦忧时想要喝闷酒,通达开怀时想要喝喜酒,然而酩酊醒转来,对于心上的喜怒哀乐,究竟也无甚助益,你说是么?”

“思羽士所言极是,饮酒是当有所节制。”嵇康看她一眼,“再者,酒不过是酒而已,不能因醉者有喜怒,便说酒也有喜怒。”

笑意渐渐地在嵇康眼尾聚集,这个叫作少姝的小姑娘有趣得很,明明举止间还带着小孩子独有的夸张手势,措辞却有纹有路,谈言微中,对了,还多少有那么点意在言外,音在弦外的味道。

少姝自然不知道他想什么,但见先生无异议,添起酒来便不那么勤快了。

他们的交谈好似提醒了敛容肃坐的子猷,他撇下酒盅,率先又起了个话头。

“闻名之如露入心,共语似醍醐灌顶。学生曾拜读过先生之名篇——《声无哀乐论》,用心体会,尚有若许未解之处,今日见了先生,方觉茅塞顿开。”子猷仍不失时机地,想要更进一步探讨玄理,“人心不可左右,哀乐本于自然,借由声乐畅达之,其效应也非为‘治心’而已,如此作解妥否?”

(嵇康的《声无哀乐论》:魏晋玄学名篇。“声无哀乐”不仅是竹林玄学而且是整个魏晋玄学的主要论题。一直到东晋,人们仍在讨论这个论题。嵇康主张声无哀乐,意在强调鉴赏主体的主导作用,救儒家乐论之弊,从而体现魏晋“人的觉醒”的时代精神。)

少婵缩了缩身子,忍着笑,对坐回身边的少姝掀起了兄长的“老底”:“哪里是什么曾‘读过’,子猷哥哥他向来都《论》不离身的,憩间饭后,得有空暇,总要捧出来‘把玩’翻看,乐此不疲。”

“姐姐,其实你不比子猷哥哥‘把玩’的少吧?”少姝调皮地反诘道,一副你糊弄不了我的精明神色,她成心要打边鼓,“莫非你就没有哪处思忖不决,趁此良机,想要求教先生的?”

少婵定神想了想,又轻不可见地摇摇头:“没有,我坐在这里,静静地看着、听着,就很好啦。”

“咦——”,显然是少妍在作怪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似,不停地来回挠动着臂肘。

少嫆嘴里刚填了个满当当,笑起来吭吭哧哧。

“搅什么,还不快听先生怎么讲。”少婵面上淡淡泛红,不轻不重地斥了两句,妹妹们这才收声。

“贤侄正解,心与之声,明为二物,而人之哀乐,当以心发其情感,各本怀有,遇声而有所触动。说什么‘声使我哀,音使我乐’,简直不通!情感若能强加于人,岂非滑天下之大稽?”嵇康的手优雅抚过身畔琴弦,滑出了一串动听声响,“便是在同赏一支琴曲时,人与人之间的领会也各有千秋;或同一人,此时此地换作了彼时彼地,一曲听来,感触亦生差别。”

这是在为子猷释其先前之惑:数年前听过“广陵散”,今日听来似有更动的缘故,关窍并不在乐曲,而在听者的心情上。

“人们见到,有人借音声一舒心中悲欢,便说音乐是自有哀乐的,其荒谬,正如不能因看到有人借酒宣泄块垒,就说酒中有喜有怒是一样的。对么,少姝姑娘?”嵇康说到这里,冲她灿然而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