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 千秋寒食念足下

待静下来,嵇康还是避重就轻,慧黠以答:“其实,闲暇时,在下多愿为乡里帮忙,打造一应农具所需,亦赚获颇丰哦。”

大家面上略显几分尴尬,看来,不会有那个最为恰切的答案了。他们前后默然地微笑着,以作应答,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,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不会相信——中散大夫,士林众望,长乐亭公主的附马,会为了赚取钱财而做打铁的营生?

(长乐亭公主:简称“长乐亭主”,“亭”代表公主的级别,出身为魏武帝曹操孙女,沛穆王曹林之女,中散大夫嵇康之妻,太尉嵇绍之母。)

“山上亦有几户铁匠铺子,”少姝慢慢地放下了匏壶,理一裙裾,淡然道出自已的了解,“在我看来,这打铁的活计着实不简单,极费力道不说,还很耗人精神。铁匠们,无论平时多么有说有笑,一旦干起活来,即刻会变得眼神凌厉,眼睑红肿,臂膊喷张,火花在巨锤的周围金光般迸溅,他们一下下地敲砸着那红如残阳的烧透了的铁活,仿佛被它们的流光溢彩吸取了意念,我好生存疑,丁丁当当,铿铿锵锵——在那恒久单调的击打声中,他们是否已去到全然忘我的境地,或根本可以说,什么都没有在想?”

“是,不看,不听,不想,不在乎身外如何,更无其他追虚逐妄之念,甚为安乐。”嵇康抬闖,望向远处浓淡相宜的一片山水,心底涌上某种被人识解的叹惋之感,“这也是康与诸友共通的心境。”

恰此时,少婵朱唇轻启,目光如池水般沉静幽深,轻声诵道:“贤者辟世,其次辟地,其次辟色,其次辟言。作者七人矣。”

感觉少嫆轻不可闻地拽动着衣袖,子献回过头来,压低嗓音为其解惑:“这是《论语宪问》中的一段,孔夫子之意是,贤者会逃避动荡的世道而隐居起来,次一等的,逃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,再次一点的,会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,再再次一点的,则回避别人难听的话。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。”

少嫆豁然开朗,“唔唔”连声领会,亦觉此等赞美堪比叔夜先生品格,发乎少婵诚挚的内心。

果然,嵇康欠身致谢道:“贤侄过誉了,在下与诸友实不敢当。”

“请教先生,此番来界休,是公务亦或云游?也不见先生的好友们相随?”子默问道,眼下仍为今日奇遇大感震荡。

“人知我来游历河东,但迄今,犹未泄一丝行藏,尤其是对吕仲悌,”嵇康语带诙谐,貌似因作难而头痛不已,“跟你们说啊,仲悌此人,每一相思,动辄便千里命驾,为他盛情感念之余,也不是回回都吃得消啊!”

(河东:古代没有山西省,将黄河东边这一块统称为河东,最早是秦设置了河东郡,范围就是今天的山西省大部,汉朝时期沿用,到了东汉时期,河东郡隶属于司州。所以这里河东只是一个通俗的称法,也不严格等同于河东郡。)

(吕仲悌:吕安,字仲悌,兖州东平县人,即今山东省东平县。三国时期魏臣,冀州牧吕昭次子。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,交好中散大夫嵇康,景元四年(263年),受到钟会诬陷,随嵇康一同遇害。著作有文集二卷传世。)

众人听过无不绝倒,争相表示心慕吕先生的纯情真性,志量开旷。

“行过春风,便生夏雨。如此深情厚意,想必先生平素对友人一样是投桃抱李的吧?”少妍以常理度之,见嵇康点头了,自知所言不差。

“呵呵,驾来驾去的,先生们的车马也多有疲累,不如搬来同住省事哩。”少嫆一时忘形,打趣起来。

想不到嵇康拊掌乐道:“别说,仲悌他还正有此意呢!”

子献则见缝插针,低声为姐妹们解释道:“吕安先生,字仲悌,其父吕昭在明帝时已官拜镇北将军,兼任冀州刺史,吕安先生是家中次子,哦,不消说,看取字就瞧出来了。”

(明帝:即魏明帝曹叡,字元仲。三国时期曹魏第二任皇帝,魏文帝曹丕长子,母为文昭甄皇后。)

这时,嵇康漫不经心地伸出手,以食指轻弯出弧度,书空虚划着字形,矜重讲出隐迹不宣的因由:“界休之名,本为‘介休’,乃春秋介子推封地所在,千秋寒食,同为足下;后有林宗先生,太学领袖,亚圣之器也,不恭三公之命,亦回归故里设馆课育,学无不涉,与仲尼相似。还有比这里更当之无愧的‘四避之地’么?是故,康窃以为,不如一个人来静心体悟——最为相宜。”

(“亚圣之器也,不恭三公之命”等句:原文截选自《抱朴子》之正郭篇,是嵇康侄孙嵇含对郭林宗的评价,移用在此。嵇含,字君道,自号亳丘子,嵇康兄长嵇喜之孙,嵇蕃之子,受叔父嵇康独子嵇绍的影响,自幼好学能文,游走山水,享有“世界第一位植物学家”之美称。)

此言一出,在坐全然恭肃缄默了,什么,他们居然发觉,叔夜先生对界休贤者所知入心甚深,绝非空流于泛泛,郭氏兄妹们俱为感触动容。

介子推者,在界休当地是家喻户晓的大贤,少姝恍惚出神,她没想到的是,千百年来,物是人非,而介子高风,已悄然深种于士人心田,其中也有叔夜先生。

嵇康娓娓道出敬仰之情:“在下尝读《左传》,遇晋文公封绵上为田,以追怀贤人,自对绵山毓秀神往不已,在登狐岐山前,业已饱览过仙境风韵了。”

“是,介子随晋文公重耳流亡不弃,曾以割股奉君,主公不知内情,享肉汤以延命,介子忠心,日月可鉴。重归家国之后,随臣都受重赏,独介子功不言?,侍母隐于绵山之上。”子猷打头儿,不知怎的,他想把此地留传于今的种种,再与嵇康详述一遍。

“晋文公发觉介子已去,兴师动众来到绵山,却遍寻不获。此时,有人献计:‘介子推是个大孝子,如放火烧山,他为不牵累母亲定会自已走出来。’于是乎,晋文公让人三面举火,网开一面,焚林以迫贤者入仕。未料得他们母子竟是宁死不出,情愿双双抱木而亡。晋文公痛心追悔不及,敕令每逢子推忌日,全国不得焚火煮饭,只用寒食,遂演为今时今日之‘寒食节’。”少婵面色凝重,讲到这里停下。

少妍哼一声,冷冷道:“能借机献上放火这种鬼主意的人,必是心怀叵测,嫉贤妒能的鬼祟小人,没跑的了。”

忍不住微微哆嗦着,少嫆觉得通身寒沁无比:“细思极恐,那人逃行路上,曾在公子嘴边分得过一杯肉糜残羹,也是说不定的。”

子默猛抬头,瞪着少嫆,刚想嗔她净挂着吃,又生生地按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