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秘觞

“诸多古曲中,‘聂政刺韩傀’乃首屈一指的慷慨之音,看来亦颇得少姝姑娘之心,只是你如此年幼,却是难得。”嵇康答非所问,“因了种种缘故,这本古曲渐已鲜为人知,遑论能在闺闱之内得遇知音了。”

继而,嵇康的面孔上,浮现一丝略为惊异又不失叹赏的神色,兴味十足地端详着眼前的“奇女子”。

“回禀先生,少姝不敢称熟知此曲,只是凑巧了,曾在一本古曲集中偶然见过。”少姝忙赔笑解释。

嵇康听了,直以为华岩馆名不虚传,藏书丰足,又欲开口时,见郭家兄妹们个个中规中矩,守礼静伫,不免拘束,于是,他一边自往琴旁落坐,一边又拱手请道:“来,来,诸位公子姑娘,请不必拘礼,咱们絮谈闲聊罢了,还是随意自适些的好。”

众人见此,面目果然都松快了许多,有样学样,纷纷弃用绢布软垫,依言席地而坐。

独独少妍猫弯着腰,一幅怎生奈何的苦笑,迟迟选不定落坐之处。

少婵轻轻推搡她一把,低语催促道:“你快不要狷介了,这可是嵇中散啊,放别人身上,但凡衣裳粘了点土坷垃,也定是一辈子舍不得浆洗了。”

“哈?”少妍两侧脸颊抽搐不已,简直难以置信,却也不敢在此时发表疑义,她斜瞟了一圈儿,乖乖地挨近姐妹们,臊眉耷眼地坐了下来。

“方才少姝姑娘所言不差,‘聂政刺韩傀’确属古曲,”嵇康接着侃侃而谈,“康亦是因缘际会习得此曲,多年来,渐次融入心得,对前后乐句稍加调替,以更名作‘广陵散’。”

少姝所料不差,她会心垂首,又思量起来。

“先生此曲与学生当年倾听者大体一致,却仍有些细微差别,想是先生又作过更改的,但不知其中有何因由?”此番子猷亦是不吐不快。

眼下,见子猷转身变作了一名多思好问的“学生”,少姝忍不住想,在叔夜先生面前,兄长再不用费尽心思地去启发疏导他人,是不是引出了他暌违多年的求学记忆?

少婵对身边的少婵少嫆挤了挤眼:“我看叔夜先生一时半会绝难脱身的,应付这些‘赐教’才开了个头儿,怕要顶费神了。”

少嫆掩嘴浅笑,旋即想到了什么,提起食盒掀开,取出最谈讲话是最伤元气的,若不嫌弃,请将就用上一些。”

子默庆幸,夸张地吁出口气来:“还好有剩!”

“什么剩下的,看好了,整盒满满当当呢!”少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,将面点分装开来,先为嵇康端上一份。

子猷则是歉意地一躬身:“是我疏忽了,还好少嫆提醒得及时。”

“贤侄切勿自责,远游且不比在家,餐风露宿也是平常事,”嵇康忙起身笑纳了,“深谢款待厚意,话说回来,有半日未祭献五脏?了,已然腹中空空,正闹得慌哩!”

“险些忘了,”少姝猛地一拍脑门,她小声咕哝着,在随身的肩袋中一通摸寻,欣喜道,“找到了!”

众人定睛一看,竟是陶复庐的匏壶,并几个玲珑剔透的酒盅,不觉放声大笑。

嵇康的视线随众人落到少姝手上,旋即轻不可闻地“咦”了声。

话说思霄的匏壶属实考究,是难得一见的美器。通体由黄澄澄的青铜打造,体为肥圆的匏瓜形,壶颈长而侧歪于一侧,倾斜的壶口有平盖,盖上顺势伏卧着一只圆雕鸟首。壶腹圆鼓,饰有四个乳钉蟠虺纹饰带,腹上有一虎形鋬。鸟嘴如钩,双目凸鼓,羽冠短小,颈项前伸,自然弯曲,力量喷张。其双翅逐层刻画在光滑阔大的壶面上,绒毛纤毫毕现,锋利的双爪紧紧扣住两条奋力挣扎的小龙,一副怡然之态,似应了上古凤凰“戴蛇践蛇”之说。

(乳钉纹:古时青铜器常见纹饰;虺huǐ:古书所载的一种毒蛇;鋬àn:器物侧边供手提拿的部分,出现在古代酒器的爵和斝上。)

(“戴蛇践蛇”句:《山海经海内西经》记载:开明西有凤皇、鸾鸟,皆戴蛇践蛇,膺有赤蛇。)

郭家子弟对此物皆不陌生,少妍更忍不了开口揶揄道:“没想到哇,少姝悄没声地把这匏壶捎出来了,也未见‘接济’我们几个分毫点滴,唉,可怜我这一路行来口干舌燥的。”

“她是从来不会耍宝的,想必是留着,等到了源神池才拿来一用。”少婵来解围了。

“少妍姐姐心急什么呀,既有此壶,待会儿便是鲸吸牛饮也不怕!”子默自已先哈哈大笑起来。

“说谁呢?”少妍瞪他一眼,“先生面前,没大没小。”

怕其他人多心,少姝有几分惶急,也辩解道:“少婵姐姐说得没错,其实我专程带出来,盘算着曲水流觞时再唤它‘亮相’,好为大家侑宴助兴的;不期与叔夜先生有此会逢巧遇,就少不得先拿它出来敬奉贵客,少叙杯杓之礼了。”

(杯杓:亦作“杯勺”,酒杯和杓子,借指饮酒。)

“哎呀好了,少姝姐姐,没看我们这几个都心焦眼热的,快要垂涎三尺啦,快些斟酒才是正经。”少嫆催促着起身,帮忙少姝将饮具分与大家。

抗拒不了浓郁酒香,嵇康执杯谢过,潇洒仰脖,满饮而尽,顿觉神气酣畅。

众人接连相陪共饮,斟酌趣态令小东道少姝大感快慰。

说说笑笑,匏壶已传递了一大圈儿。

子献咂咂嘴:“齿颊留香,回味甘醇,这酒可真真想死我了。”

少嫆先用舌尖舔了一丁点,双目焕然灼灼,娇声喧赞:“少姝姐姐有心了,多好的滋味,同去年的味道一般无二。”

向来人前矜持的少婵和少妍亦是陶醉得很,两人且慢条斯理地品啜着,心照不宣地相视嫣然。

放下酒盅,嵇康眼带欣悦,前倾拱了拱手:“朝饮流露,暮酌霞浆,敢问少姝姑娘,如若在下没有记差的话,此匏壶之内,是否思霄羽士独传之秘觞?”

电光石火间,少姝了然,想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叔夜先生亦是舅舅的山外诸友之一,不然,怎么会认得出他这匏壶?

“这般器形源于乡间农物瓜果,自具亲和,故此过目难忘熟记于心。”嵇康这样说。

“先生明鉴,先生所言思霄羽士,正是小女子家舅,他平素就待见这些大小不一、憨态可掬的葫芦瓜儿。”少姝笑答,“所用器物多如此类。”

嵇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:“在下有幸,曾师从云台山孙仙人采药服食,志在守朴,素养全真,修炼经年。因我师孙登与思羽士知交甚笃,在仙师洞府内得有数面之缘,他那根仙杖上,总悬有一片碧叶,兼挂此匏壶。啊,对了,仙师会友雅称为‘竹林之游’,想必少姝姑娘你是听说过的喽?”

见少姝会意而笑,一旁的兄弟姐妹自是心羡不已。

“康此番特来拜谒仙阶,看来是遇对人了。”

少姝微怔,赶忙伏低致歉:“很是对不住先生,家舅应邀出门远游去了,不过临行前已再三提醒我,这几日可取用匏壶待客,十有八九,是他料到先生行程已近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