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道先生正是我辈高祖,”子猷点头承认,益发温文谦和,“与先生此会终无错失,我等后辈荣幸已极!”
那男子一拱手:“党锢之后更尚清谈,渐由‘任用清议’流变成为‘名理玄论’,发端于有道先生,先生隐不违亲,贞不绝俗,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,凡士人无不高山仰止,心向往之!”
(“隐不违亲”句:出自《后汉书郭太传》。)
该男子所引,是汝南名士范滂的对郭林宗的评价,意为郭隐居时不违逆父母祖辈,出世时忠贞而不矫情绝俗,天子不得以他为臣,诸侯不得以他为友——是对其旷世人格极高的赞誉。
子献实在按捺不住:“敢问先生尊姓……”
“子献,”子猷使个眼色,止退了兄弟的冒失莽撞,遂向男子引见诸位弟妹,“叔夜先生,这几位均是我郭门子弟,来,你们还不快快见礼。”
短暂的震惊过后,大家一时有些手忙脚乱,赶紧上前还礼致意。
“什么,叔夜先生,”唯有子献目光一滞,呢喃了几声,声线陡然尖细起来,兼带几分磕巴,试图再度确认,“依哥哥之言……咱们面前的这位,莫非便是——中散大夫嵇先生?!”
(中散大夫:官名,西汉平帝置,掌顾问应对,论议政事,无常事,唯诏令所使。三国、两晋、南北朝沿置,多养老疾,无职事。)
“散官闲职耳,不足置之齿牙间,在下山阳嵇康。”男子优雅地躬身而起,那随意平和的情态,轻描淡写的语调,似乎若非旁人提醒,连他自已都要忘了自已姓甚名谁,官居何职。
他浅笑着转向子猷,略显意外地探问:“初来乍到,贤侄如何识得鄙人哪?”
“不敢有瞒先生,昔年学生曾于太学就读,一日,有幸赶上了先生与诸位博士玄谈。雅会盛况空前,至今历历在目。在玄谈将尽之时,先生轻抚一曲‘广陵散’,从此如丝如缕萦绕于心,铭诸肺腑终生难忘,方才入耳片断,我便晓得是先生到此了。”
(太学:是自汉代出现的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,博士是太学中教师的称谓,东汉时期的太学明确规定满学制为八年。)
“原来如此。”众弟妹这才恍然大悟。
“太学呵……”嵇康深眸隐晦,透出掺杂了怀念和向往的复杂情思,让人觉得那是他颇为看重的地方,“高论玄理云集,奇哉!异哉!在那里,只要坦诚自已的所求所疑,她均愿极尽耐心地为你解答,只不过,多少孜孜不倦的学子,是在离开之后,方能醒悟到她的慷慨赐与。”
毫无疑问,子猷对这番话感同深受,他钦佩地连番称是。
“彼时,令尊较康先入读数年,风采难忘,故而才至界休,忙去上门拜会。”嵇康言语中,饱含敬重的语气,让郭家子弟益增亲近。
大伯父居然与中散大夫同学授业,还彼此相识?意识到这一点的子献,骇觉自已和嵇康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,刹那间,白净的面皮由于急速亢奋而红潮浮动。
不妨,少妍趋近,同他咬起了耳朵:“要我说,这位叔先生的大名,向来是如雷贯耳的,且看那俊朗丰神,实属少有,”少妍忍不住,在子献耳边嘀咕开来,“可是,奇哉怪也,他平日里也似这般土木形骸,边幅不修的么?”
少姝算是看出了几分端倪:少妍识人的切入点,始终耽于外在形貌,有时近乎于吹毛求疵,尽管察觉到子献面色有变,想递个眼色给她已赶不及了。
如不是自家姐妹,听到此刻,子献显露出的怨怼之色想必会更加难看,开口的腔调,虽说忍足了性子,亦不自觉的硬梆梆:“这话当真糊涂,足见你目力短浅,不明所以,先生他恰因如此萧萧肃肃,才堪为龙章凤姿、实至名归的风流放达之士!”
说罢,飞来一记冷冽眼神,又大力扯过子默,时不可待似的,大踏步走开,直奔嵇康子猷身畔而去。
子献好一通的语带锋芒,明里暗里的意思是:从今往后,绝不能接受旁人对他心上尊神再发微词。
少妍也不傻,当即了然,她冲着兄弟们的背影,忿忿然吐了吐舌头,方面色稍霁。
兄姐之间你来我往精彩纷呈,看得少姝瞠目结舌,她亦无从置喙,只觉又好气又好笑。
少妍蹙弄着两弯柳叶黛眉,见少姝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视线,转而向少婵抱怨开了:“啧啧,姐姐你给评评理,子献这是哪门子倔劲儿,不过问问他而已,何至于如此抢白我?”
少婵也不知听清了没有,又仿佛心思全然不在主持公道上面,她笑一笑,却是顾左右而言它:“妹妹们,往日便闻,河内名士山巨源先生与叔夜先生交谊深厚,你们可知,他究竟是怎生称道这位挚友的?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少姝双手热切地搭在姐姐胳膊上,少嫆也紧随其后,满脸新奇地凑拢过来。
“叔夜之为人也,岩岩若孤松之独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。”略事停顿之后,少婵小心收回她腼腆的目光,再度压低了声音,“此际此地,先生近在眼前了,才知‘真人’有过之而无不及呵,伟岸傲然如挺拔孤松,信然!”
(叔夜之为人也:出自《世说新语》容止第十四之“风姿特秀美嵇康”。)
少嫆连声价附和道:“是啊,小妹今日算长见识了。”
“嗯,这才是闻名不如见面,见面胜似闻名。”少姝颔首,不单单是为山公那至美如诗的措辞,更令她留神在意的,是少婵在转述时,眸子里闪耀而过的溢彩流光。
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,才配得上这瞭望星辰般的注目?
不由地,少姝再度侧头过去,微微眯缝了眼,怀着越发敬重兼探究的心情,审视与兄弟们相谈甚欢的叔夜先生。
说实话,一副好皮囊,属实会引得旁人移不开眼,但终归是暂时的;而人的气度却更是“要命”,它分毫不能伪饰,雅俗高下,一目了然,那些恬淡超脱之人,内在的学养修为会历久弥深,并悠然散发,仿佛春光下舒展自如的花木,是鲜活的、灵动的、难以描述的,他们不发片语,亦可惊艳四围。
思量中,少姝做出了判断,叔夜先生应当是两者兼备的,或者确切的说,当为后者居多。然则,对先生而言,这些从旧识到新知的爱戴趋附之忱,所为何来?像少婵姐姐,在郭宅深闺中长成的少女,亦对其称颂有加,称之为口碑载道亦不过誉吧?
这边厢,嵇康那灿灿如电的目光又移向了郭家的几位姑娘,他捏动手中的蚕丝弦头:“方才,听得有位贤侄对康所操琴曲作评恰切,未知是哪一位?”
“叔夜先生所问是我这个妹妹,名唤少姝的。”子献忙又蹦出来,献宝般地指了指少姝。
嵇康凝目,但见一小小女子眼中带笑飘然上前,两朵丫髻,一袭青裙,绿鬓朱颜,耿耿不俗。
少姝落落大方再度施礼,心知机会难得,便开口一舒胸中疑窦:“先生,少姝犹自迷惑,我家兄长既已称先生曲目名为‘广陵散’,先生又说我作评恰切,或者‘广陵散’与‘聂政曲’一脉相承,还乞不吝赐教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