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 锻铁的探究

少姝说罢起身,将饮具分与大家,第一杯敬上嵇康。

抗拒不了浓郁酒香,嵇康执杯谢过,潇洒仰脖,满饮而尽,顿觉神气酣畅。

众人纷纷相陪共饮,斟酌趣态令小东道少姝大感快慰。

说说笑笑,匏壶已传递了一大圈儿。

子献咂咂嘴:“齿颊留香,回味甘醇,这酒可真真想死我了。”

少嫆先用舌尖舔了一丁点,双目焕然灼灼,娇声喧赞:“少姝姐姐有心了,多好的滋味,同去年的味道一般无二。”

向来人前矜持的少婵和少妍亦是陶醉得很,两人且慢条斯理地品啜着,心照不宣地相视嫣然。

放下酒盅,嵇康眼带欣悦,前倾拱了拱手:“朝饮流露,暮酌霞浆,敢问少姝姑娘,如若在下没有记差的话,此匏壶之内,是否思霄羽士独传之秘觞?”

电光石火间,少姝了然,想来,这大名鼎鼎的叔夜先生亦是舅舅的山外诸友之一了,不然怎么认得出他这匏壶?

“这器形源于乡间的农物瓜果,别具一格的亲和,故此熟记于心。”嵇康这样说。

“先生明见,先生所言思霄羽士,正是小女子家舅,他本来就待见这些大小不一、憨态可掬的葫芦。”少姝笑答,“平日里所用器物便就地取材了。”

“与其说羽士素喜瓜果,不如说他钟情于山水田园情趣。康此番特来拜谒仙阶,亲聆雅教,看来是遇对人了。”

少姝微怔,赶忙作揖道歉:“可惜不巧,舅舅应邀出门远游去了,不过临行前已再三提醒我,这几日可取用匏壶待客,十有八九,是他料到先生行程已近啦!”

许是因获悉思霄不在山中心有所失,许是迷惑于少姝的身世,但见贵客的疏朗修眉间微有凝滞之色。

子猷细加补充道:“叔夜先生,少姝妹妹随我三叔母山居多年了,我家叔母乃思霄羽士之胞妹,哦,我们这里,惯以思医师称谓,概因他后山‘陶复庐’中设有诊室及药房,医者仁心,常年为乡民们消灾袪病,可说是有口皆碑啊。”

闻言,嵇康已在子猷和少姝间打量了数回,意味深长地笑了笑:“在下有幸,曾师从云台山孙仙人采药服食,志在守朴,素养全真,修炼经年。因我师孙登与思羽士知交甚笃,在仙师洞府内得有数面之缘,啊,对了,仙师会友雅称为‘竹林之游’,想必少姝姑娘你是知道的喽?”

见少姝颔首默认,嵇康进而又言:“后来,迁居到山阳,康亦得数位好友沓来相聚,乐哉苑中游,周览无穷已,也谈玄论道,也鼓琴唱和,也品酒弄舞,或者,什么都放下,他们只来陪我锻铁助兴……”

“锻铁?”不是有心打断先生,但少妍的下巴差点惊掉到地上,嗫嚅问道,“先生莫不是开了铁匠铺?”

“是铁匠铺没错!盖因在下久沉锻铁之癖,无法自已。”嵇康笑答,语调坦然轻松,且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他小姐妹对少妍的推推搡搡。

少姝不由地一怔,然后,她的目光缓慢游移,有些失礼地停驻在了嵇康的手上,多么修长纤细的手指,其态文弱优雅,看上去像是专为写诗抚琴而生的,实在无法同那些力大如年,自如地在铁火中穿梭,且磨满了老茧的手联系到一起。

显然,子献同样感觉匪夷所思:“什么器物是先生家中没有的,还需得亲力打造?难不成是为了铸鼎炼丹,以求成仙?”

子默的看法似更合乎情理:“当今士人们争相服散,那‘五石散’药效既显,会五内如焚,那些‘散发’的方儿也是千奇百怪,常见有人解带狂奔行散的,有人自上而下冷水浇身的,也有人食用凉菜凉饭的,总之务须把药力散尽方可,打铁时想必会大汗淋漓,先生你莫非也是为此?”

所谓“五石散”,是一种中药散剂,药材主要含紫石英、白石英、石硫磺、赤石脂、钟乳石,此外还有些辅料。此剂据说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为伤寒病人所拟,性子燥热,对伤寒病人会有一些补益。但至魏晋,上流士人没有伤寒,却视之为名贵“仙药”,亦都吃将起来,服药与品鉴清谈、饮酒任诞等蔚然成一时风气。

“子默所提,不失为一个妙法!”嵇康答得模棱两可,似乎是得到了提醒,日后好将服散与锻铁“安排”起来了。

哭笑不得的子默张大了嘴,不妨被少嫆递上来的点心填了个实在。

“这么快就忘了,少姝姐姐说你画画是无用之用,别人就不能有别的无用之用么?”少嫆笑嘻嘻,“先生你瞧,我家兄弟们就是想不到,先生你兴许只是为打铁而打铁罢了。”

听到此处,嵇康不禁失声大笑,开怀不已:“不错不错,华岩馆子弟名不虚传!我竟不知,沉迷锻铁还有诸般好处!”

郭氏兄妹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,都以为叔夜先生这般人物是不会轻露喜愠的,这蓦然间他欢乐恣肆的神态,倒叫众人有点无所适从,说不好,是思医师秘觞的功劳么?若是一会儿他更醉上了几分,摇摇欲坠的,会否像山涛先生所言——将如玉山之倾倒?

待静下来,嵇康终于慧黠地眨眨眼:“其实,闲暇时,在下多愿为乡里帮忙,打造一应农具所需,亦赚获颇丰哦。”

大家面上略显几分尴尬,看来,不会有那个最为恰切的答案了。他们前后默然地微笑着,以作应答,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,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不会相信——中散大夫,士林众望,长乐亭公主的附马,会为了赚取钱财而做打铁的营生?

(长乐亭公主:简称“长乐亭主”,“亭”代表公主的级别,出身为魏武帝曹操孙女,沛穆王曹林之女,中散大夫嵇康之妻,太尉嵇绍之母。)

“山上亦有几户铁匠铺子,”少姝慢慢地放下了匏壶,理一裙裾,淡然道出自已的了解,“在我看来,这打铁的活计着实不简单,极费力道不说,还很耗人精神。铁匠们,无论平时多么有说有笑,一旦干起活来,即刻会变得眼神凌厉,眼睑红肿,臂膊喷张,火花在巨锤的周围金光般迸溅,他们一下下地敲砸着那红如残阳的烧透了的铁活,仿佛被它们的流光溢彩吸取了意念,我好生存疑,丁丁当当,铿铿锵锵——在那恒久单调的击打声中,他们是否已去到全然忘我的境地,或根本可以说,什么都没有在想?”

“是,不看,不听,不想,不在乎身外如何,更无其他追虚逐妄之念,甚为安乐。”嵇康抬闖,望向远处浓淡相宜的一片山水,心底涌上某种被人识解的叹惋之感,“这也是康与诸友共通的心境。”

恰此时,少婵朱唇轻启,目光如池水般沉静幽深,轻声诵道:“贤者辟世,其次辟地,其次辟色,其次辟言。作者七人矣。”

感觉少嫆轻不可闻地拽动着衣袖,子献回过头来,压低嗓音为其解惑:“这是《论语宪问》中的一段,孔夫子之意是,贤者会逃避动荡的世道而隐居起来,次一等的,逃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,再次一点的,会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,再再次一点的,则回避别人难听的话。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。”

少嫆豁然开朗,“唔唔”连声领会,亦觉此等赞美堪比叔夜先生品格,发乎少婵诚挚的内心。

果然,嵇康欠身致谢道:“贤侄过誉了,在下与诸友实不敢当。”

“请教先生,此番来界休,是公务亦或云游?也不见先生的好友们相随?”子默问道,眼下仍为今日奇遇大感震荡。

“人知我来游历河东,但迄今,犹未泄一丝行藏,尤其是对吕仲悌,”嵇康语带诙谐,貌似因作难而头痛不已,“跟你们说啊,仲悌此人,每一相思,动辄便千里命驾,为他盛情感念之余,也不是回回都吃得消啊!”

(河东:古代没有山西省,将黄河东边这一块统称为河东,最早是秦设置了河东郡,范围就是今天的山西省大部,汉朝时期沿用,到了东汉时期,河东郡隶属于司州。所以这里河东只是一个通俗的称法,也不严格等同于河东郡。)

(吕仲悌:吕安,字仲悌,兖州东平县人,即今山东省东平县。三国时期魏臣,冀州牧吕昭次子。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,交好中散大夫嵇康,景元四年(263年),受到钟会诬陷,随同嵇康一同遇害。著作有文集二卷传世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