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 习习谷风,吹我素琴

详览过后,一行人方离了画壁,有说有笑地,跟着少姝寻那洞口而去。

子默行去一步三回头,如同有股无形之力在他身后呼唤似的。

少嫆抿嘴笑,接着戏言道:“子默,不如你就此住下好了,等过足了瘾,我们再派小厮来接应你,只是谁敢进来就不好说了。”

少嫆的话,意外地正中子默下怀,但他亦知无此可能,于是加倍地无精打采,暗暗地摸索到珍藏在胸前的画卷,才觉稍稍安慰。

“你们发觉了么?”少妍娇声道,“本以为跟着子猷哥哥出来,游玩也如同上学——那自是免不了的,现如今添上个少姝,随时随地便像回到了书馆讲堂呢。”

子猷无语摇头,懒怠理会她打趣之言。

“这还不好吗,山山水水,时时处处,哪里没有学问?”少婵不以为然,她说着,仍频频回顾,面上掠过几许恍惚,“本以为,今日山涧之游已属难得的赏心乐事,不想又被少姝引到这远离尘嚣的仙洞里来,接下来又是什么?难不成,是去瞻拜目睹仙人的风姿?”

不期然,子猷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:“来了。”

众弟妹止步,疑惑地盯着子猷面孔,似想看出个所以然来:“哥哥,你说的什么来了?”

“嘘,你们听。”子猷压声警告。

大家不明所以,一个个凝神静气,乖觉聆听。

“咦,隐约像是琴音。”子献说着,将火把往左边挥了挥,示意道,“从那边传来的。”

原来,众人边行边聊,已来到少姝先前说的岔道口了。

“是何人弄琴,莫非此洞果有人居住?”子献讶异,目光炯炯,仿佛有意外之喜。

“应当不是,”只见少姝摇头,斩钉截铁道,“走,且去看个究竟。”

打远处透进来的光亮在眼前一点点地放大,新鲜的谷风徐徐送来草木的气息,与渐渐明晰的琴声融为一体,在距洞口大概还有十余步的地方,子猷回头,示意弟弟妹妹们熄掉火把。

洞口边,婆娑的梧桐树下,端坐一人,观其身量,是名男子无疑,但见他犹在全身贯注地抚弄着琴弦,少姝他们仅看到他一个侧面。

但这也足令少年们震惊失色,树木掩映之下,天光与暗影交错,在那人俊美的面庞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,形貌恍如以洞内晶石雕刻而成,比之妙绝的琴声更加夺人心魄:他一袭灰旧长袍,随意地拖落于草石间,指尖灵动跃舞,脊背却笔直得纹丝不动,一时间,大家忘却了交谈,唯有那人的琴声流淌不绝。

和抚琴人陶醉的面色相异的,是其激越的琴音,旋律慷慨,颇不平和。

“这是什么秘曲,纷披灿烂、豪迈淡荡,非但不知其名,竟是从未听闻过的。”子献第一个悄声咕哝开了,意外地,他侧目之际,竟看到了子猷脸上混合着崇敬和迷醉的奇异神色——兄长很少流露这种毫无掩饰的表情,好像他在看着的,是一位从天而降的神祗。

子猷灵魂出窍一般,悠然道:“妙极了,泛音空灵飘渺如高天,散音松沉旷远如大地,按音隽永绵长如人语,此天地人三簌,似在畅言相和。”

(散音、按音、泛音:三者是古琴的三种音。)

站在边上的少姝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紧阖了双目,她偏头听曲半晌,以幽微的声音缓缓开口了:“听到此处,也有几十个乐段了,始终有两个主调交织起伏,正声主调其情哀怨凄楚,乱声主调其情悲愤激昂,嗯?这一段乐句走音,有些似曾相识,仿佛是《聂政刺韩傀》?又仿佛不是……”

这当儿,突闻登的一声杂响。

弦断了。

那男子终于仰首,发觉了郭家兄妹,好像刚从陶醉的梦中幡然醒转来,惊诧之色像浮云般在他脸上迅疾而逝,这是个多么深沉内敛的人,与方断的张扬琴音有极大的反差。

“万望先生见谅,我等兄妹唐突失礼了。”子猷目色透着几分惶恐,紧着上前两步行揖拜见,同那男子赔礼。

“不妨不妨,在下信步而来,随意到此,一时间弄弦忘情了,请教足下高姓,可是本地人氏?”男子起身回礼,说话时,带着浓厚的豫州口音。

上巳节这天,滞留界休的外乡人也偶有上山来凑热闹的。

子猷忙道:“在下华岩馆郭子猷。”

“华岩馆——”男子湛亮的眸色轻动,又问:“如此说来,足下是郭林宗先生的后人?在下昨日造访府上,已拜望过郭如暤老先生,叨扰良久,据老先生所言,子侄们俱已随贤侄踏青出游。未料今日邂逅于此,看来山水自有逢期,在下与林宗后人还是有缘。”

“有道先生正是我辈高祖,”子猷点头承认,益发温文谦和,“与先生此会终无错失,我等后辈荣幸已极!”

那男子一拱手:“党锢之后更尚清谈,渐由‘任用清议’流变成为‘名理玄论’,发端于有道先生,先生隐不违亲,贞不绝俗,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,凡士人无不高山仰止,心向往之!”

(“隐不违亲”句:出自《后汉书郭太传》。)

该男子所引,是汝南名士范滂的对郭林宗的评价,意为郭隐居时不违逆父母祖辈,出世时忠贞而不矫情绝俗,天子不得以他为臣,诸侯不得以他为友——是对其旷世人格极高的赞誉。

子献实在按捺不住:“敢问先生尊姓……”

“子献,”子猷使个眼色,止退了兄弟的冒失莽撞,遂向男子引见诸位弟妹,“叔夜先生,这几位均是我郭门子弟,来,你们还不快快见礼。”

短暂的震惊过后,大家一时有些手忙脚乱,赶紧上前还礼致意。

“什么,叔夜先生,”唯有子献目光一滞,呢喃了几声,声线陡然尖细起来,兼带几分磕巴,试图再度确认,“依哥哥之言……咱们面前的这位,莫非便是——中散大夫嵇先生?!”

(中散大夫:官名,西汉平帝置,掌顾问应对,论议政事,无常事,唯诏令所使。三国、两晋、南北朝沿置,多养老疾,无职事。)

“散官闲职耳,不足置之齿牙间,在下山阳嵇康。”男子优雅地躬身而起,那随意平和的情态,轻描淡写的语调,似乎若非旁人提醒,连他自已都要忘了自已姓甚名谁,官居何职。

他浅笑着转向子猷,略显意外地探问:“初来乍到,贤侄如何识得鄙人哪?”

“不敢有瞒先生,昔年学生曾于太学就读,一日,有幸赶上了先生与诸位博士玄谈。雅会盛况空前,至今历历在目。在玄谈将尽之时,先生轻抚一曲‘广陵散’,从此如丝如缕萦绕于心,铭诸肺腑终生难忘,方才入耳片断,我便晓得是先生到此了。”

(太学:是自汉代出现的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,博士是太学中教师的称谓,东汉时期的太学明确规定满学制为八年。)

“原来如此。”众弟妹这才恍然大悟。

“太学呵……”嵇康深眸隐晦,透出掺杂了怀念和向往的复杂情思,让人觉得那是他颇为看重的地方,“高论玄理云集,奇哉!异哉!在那里,只要坦诚自已的所求所疑,她均愿极尽耐心地为你解答,只不过,多少孜孜不倦的学子,是在离开之后,方能醒悟到她的慷慨赐与。”

毫无疑问,子猷对这番话感同深受,他钦佩地连番称是。

“彼时,令尊较康先入读数年,风采难忘,故而才至界休,忙去上门拜会。”嵇康言语中,饱含敬重的语气,让郭家子弟益增亲近。

大伯父居然与中散大夫同学授业,还彼此相识?意识到这一点的子献,骇觉自已和嵇康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,刹那间,白净的面皮由于急速亢奋而红潮浮动。

不妨,少妍趋近,同他咬起了耳朵:“要我说,这位叔先生的大名,向来是如雷贯耳的,且看那俊朗丰神,实属少有,”少妍忍不住,在子献耳边嘀咕开来,“可是,奇哉怪也,他平日里也似这般土木形骸,边幅不修的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