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 画壁

“没错,三叔母所奏‘候人兮猗’,那才是能叫人着魔啊!相传,女娲母神造出了笙簧,并把这乐器送给她所造的人,让他们发出绮丽的乐音,畅达心中的灵性妙思,以诉诸母神知晓。”少婵信仰着流传至今的动人神话,“何等的神渺绝技,少姝可要加把劲儿,学到叔母的精髓哦!”

享受着兄弟姐妹们身临其境的品评,少姝自始至终眉眼弯弯,是这样的吧,若将珍爱的所有与人分享,胸中那份原本隐秘的欢愉,将在无形间飙涨翻升,直至心花怒放。

她眨巴着眼睛,低语道:“其实,每回站到这面画壁前,我都觉得自已好似在睁眼做梦一样,见你们也这般喜爱,我才有了踏实的感觉。”

少婵贴心地搂上她的肩膀,耳语道:“简直蔚为壮观,谢谢少姝,带我们来到你的‘地方’。”

又过了会儿功夫,少姝发觉子默一人悄悄地走开了,好半天没听见他吭声。

她四下里找寻,见他斜插好火把,盘腿独坐一隅,聚精会神地埋着头,托着随身的纸札,上下来回,涂鸦不止。

她走过去看真了,惊异地睁大眼:“我纳闷子默在忙活什么,想不到竟是猫在这儿临摹壁画?!”

“对啊!”子默略仰仰头,应了声,游移地笔端却是一刻都舍不得停下。

“怎么想到要描下它们来?做什么用的?”少姝似对弟弟此举十足好奇。

“做什么用的么……我也说不大上来,”子默爽利地据实以告,他这才微微一怔,意识到之前全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,又转向少姝,“诚然,小弟自不敢妄想,将这长廊似的画作都临摹下来,只是有幸遇着了,便挪不开步了,好歹择其一二,在纸上留下个影儿,如全浮光掠影过去,岂不可惜得紧哪?”

见兄弟在昏暗扑朔的灯火下费眼,少嫆也移步靠近:“看见什么都想搬到他的纸札上,子默素喜‘自讨苦吃’的!少姝姐姐你是没见,他那小书房里头,林林总总、千奇百怪的画卷,早堆成一个个小山头似的了。”

“哪有,”子默口气有些少年老成,慢悠悠地申辩着,目光尤在石壁间留连,似揣摩着笔锋细节,陶醉而痴迷,“他人眼里貌似吃苦的事儿,我却甘之如饴。”

少姝莞尔,若说信服了他这番论调,不如说信服了他那眼神里透出的几许狂热,识趣地拉开少嫆,不想再搅扰独属于子默的世界。

“唉,这笔也太会挑时候了,偏没墨了,不经用,不经用。”子默在纸页空白处使劲摁下两笔,旋即垂头丧气,重复着牢骚。

“你看用这支行不?”少姝听见了,忙折回身来,轻快地取下丫髻一边的簪笔,递到他手上。

子默接过,举起笔杆缓缓转动起来,一脸新奇:“多谢少姝姐姐,好玲珑的一支簪笔,咦,此处似刻有小字!”

说着,他凝目,犀利辨认明白了,由衷赞道:“好家伙,竟是个金文的‘郭’字,如此小巧精致,少姝姐姐,想必你篆刻它上去很是耗神来吧?”

少姝颊边浮起温婉的浅笑,不置可否,俯身关注子默继续运笔挥毫……

“看,这少年手里擎着好大颗的葫芦。”放下笔,子默急急展示他刚完工的一副图画,显然十分钟意,“不过,那时真有如此硕大的葫芦么?或只是画者一种夸大的技法而已?”

“唔,子默画得也太像了,真不真有什么关系?你瞧,虽说‘他’在偌大的石壁上仅占了个小小角落,”少姝熟络地找出了栩栩如生的原作,玉笋般细嫩的指尖,在那图案边上轻轻地摩挲着,“却笑容可掬,是为着收获开怀不已?不知为何,每每看到这少年的稚气神态,总是会感觉莫名的可亲。”

子默点点头,懂得少姝的意思,在她的诉说的当儿,不由自主地,鬼使神差地,缓缓摊开了掌面,轻抚到那石壁上去,一霎时,有股莫名的力量——仿佛是原始古老的生命之火——丝丝穿透过他的指尖,迅疾遍袭了全身,熨帖着他惊诧讶异的一颗心,暖洽得难以言喻,子默须得咬住牙根,紧阖双眸,方阻挡住眼底将要喷薄而出的感动。

近旁的少嫆,在石壁前静静地左右踱步,面对诸多姿态迥然的老老少少,潜心体味一番,不禁有些动容:“少姝姐姐,仔细看过去,发觉先民们的日子过得还真是有滋有味,靠自已的一双手来丰衣足食,简单质朴,多好!”

“简单?怕是不见得。”子献摆了摆蒲扇似的大手,“依凭着口口相传的技能和领悟,方能在天地间延命,该是战战兢兢度日才对哦?”

“是,正值开拓之初,万事万物皆需亲身尝试。哪些果实可食用,哪些花草能看病,哪些鸟兽供驯养,还有,哪些法子可以战胜种种意外天灾。”少姝又开启了她天马行空的臆想,“你们且看这幅场面,像不像人们在为终结的磨难普天同庆,共襄盛举?”

“磨难,比如说呢?”子献饶有兴味。

“比如,像洪灾水患。”

这是少姝心中盘桓许久的猜测了。

“《淮南子.览冥训》中有载:往古之时,四极废,九州岛岛裂,天不兼覆,地不周载,火蛐炎而不灭,水浩洋而不息。”少婵背出了这几句,她音色不高,却不经意地用上了在书馆诵读时的语调。

“洪兴作注曰:凡洪水渊薮自三百仞以上。”子献颔首,他读书从不会耽于刻板的字面印象,愿意投入真情实感地去领会,“在先民们的眼中,无法抵御的洪害堪比妖魔鬼怪,不,应比那些更为可怖。”

见自已的想法有人认可了,少姝越发笃定:“大禹仁心,历尽千辛万苦治理好洪灾,在九州山水之上建立不世功业。源神庙中供奉大禹,千百年来香火不绝,也许在人们心底,依然深藏有亘古往事的印记,以及对它们的绵绵追思。”

“好不玄妙,这些寥寥数笔勾勒而成的人们,虽说大多因年代久远,已然模糊不清了,但他们面容上的神采还能幽微地传达给今人。”少婵看得越多,越是惊叹连连,“许是少姝讲的,他们和今人之间,自有某种缘法,暗暗连结?”

“是,听大人们讲,咱们高祖王父之前数代,便已在狐岐山上定居过活,再要往前,恐怕就溯至上古了,”子献不经意指向子默方才临摹的少年人,“没准儿,这画上便有咱们郭氏的祖先。瞧那葫芦长得多好,哦,估摸这少年称其为匏瓜也说不定,也怪不得了,阿翁他老人家会突发奇想,特意嘱咐三叔母将‘小葫芦’移回来栽培,可见是对此地水土心存缱绻,难以割舍。”

(高祖王父:对高祖的尊称,即指有道先生郭林宗。)

子猷笑了,同少姝交换个眼神,说道:“你这话倒也不错,你们都还没有瞧见过,今春水沟的院子里,‘小葫芦’竞相破土而出,簇簇新芽,油青碧绿,别提多讨人喜欢了。”

“就种在前院花圃间,推窗即见,我已树起了架子,再有几个月,定会结出饱满柔滑,喷吐光亮的果实来,届时绿叶扶疏,遮天蔽日,真是一道绝佳景致。”少姝忙道,两手并用比划起来,眉飞色舞。

少婵乐得掩嘴:“是,哥哥先前回来已禀明阿翁跟前,他老人家喜得胡须直打颤,同阿婆整日价念叨着,说想起了幼时那累累垂坠的一大架葫芦,思虑翩然,心归稚年所乐。我们看着也开心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