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,天下多故,少有全者。有道该作论与谁,又如何以论?思索良久,他设立书馆,定心将知人、识事、入道之学广为传授,不是在悲悯之上更见功德么?多年以后,党锢祸起,也才获幸存焉。”
少姝轻托粉腮,思绪起伏振荡之余,忽感福至心灵:“有道先生讳泰,字林宗。泰者,取通达安定之意;林,乃大木之聚,宗,是变化之本。代代相延的士林风骨,便是先生愿穷其所学追随的吧!”
“正是,树木深根方能成其大,上有万仞之高,下有不测之深;上为甘露所沾,下为渊泉所润——神俊苍劲,与山水一体,与天地同春。”思霄语毕,且自饮一杯。
少姝抿抿嘴,笑道:“我看出来了,大人们都系情于树,且对不同的树木心有钟意。”
“哦?”思霄侧头,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。
“我猜,有道先生必爱参天大木;舅舅最爱朝天柳,每回你打村头走过,总不经意地说一声‘看看这树’,我还纳闷呢,舅舅到底在看什么;妈妈则爱年年盛放的老槐,这时节槐花酿不舍去手,唔,只是还不知,霙姨和玖姐姐的树,是哪一棵?”
“那你得问她们了。少姝也算有心,你的树是哪一棵,可有找到?”
“有的有的,还不只一棵哩,”少姝得意道,“其实,我最着迷的是舅舅庐前的杏林,云涌笼罩之间,虬枝影绰共舞,如同置身仙境!”
“不错嘛,眼光独到。”思霄悠然地打趣她,“属你的最多了。”
见舅舅取笑,少姝益发话多起来,头头是道:“那可不,我的林子里,有的粗壮,枝繁叶茂;有的纤细,枝叶稀疏。然粗壮从不欺压细弱,繁茂更不藐视稀疏,风雨袭来,互相遮挡支撑,待到雨过天晴,又现青翠粉嫩,多好!”
思霄点头不语,接着举杯,慢慢啜饮。
“哎呀,”小叶气急的声音传了过来,“尹兄,你倒是货真价实的出拳啊,回回打到‘半路’,就收回去了,咱们还练个什么意思?”
就见尹毅抹把汗,满脸为难,吞吐道:“我这眼疾,常得叶兄照顾,万一出手太重,不小心伤着你,多不好!”
小叶回头望向思霄,不怒反笑:“得,尹兄一片好心,我还真不能拂了你的面子。”
少姝干脆说:“你们这样‘有礼有节’地比划周旋,八成要练到日头落山,不如先过来歇缓歇缓,喘口气再说。”
“来坐吧。”思霄亦朗声唤道。
二人听了,各自松口气,齐往廊下走来。
“尹毅手长腿长,身体柔韧,步伐敏捷,本就是块学武的好料子,”小叶笑着,毫不隐晦对尹毅的欣赏,“绝无下暗手耍奸滑的心眼子,厚道十足!”
“叶兄过奖了。”尹毅气喘未定,赶紧抱拳致谢,汗水从鬓角成串地滑落。
“是啊,你俩的这番对练,从没有见尹毅轻进纠缠,足见心中知进退;就是给逼急的时侯,居然有功夫琢磨这不好那不行的,呵呵……”思霄笑着,没有说下去,反而将一碗茶递到尹毅手上。
尹毅恭谨聆听着,低头接过,也不敢就喝。
少姝好半天的咧嘴窃笑,舅舅方才与她溯古及今,聊得那般热闹,何曾见他留意对练的诸多细节,什么是“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”,这回开眼了。
思霄冲她瞥来一记,像是知道她的心思。
“说到底,最要紧的还是武艺分高下,舅舅看尹毅哥武艺如何?”少姝忍不住开腔了。
“最要紧?在我看来,世间修习技艺者无不相通,少姝也算入门了,你自觉琴操技艺高下如何?”
被将了一军,少姝语塞。
小叶忙凑上解围道:“论琴小人是不通的,但小姐一曲琴音真挚,感人至深,蛮好的,蛮好的!”
少姝急了,羞得连连摆手,示意他不要说了:“小叶哥,你大概真有点不通,像我这样猫三狗四的学了两天,谈的上啥技艺!”
慌不择言的狼狈相,倒是逗笑众人。
思霄清了清嗓音,正色道:“太古伏羲氏作琴,为御邪僻,修身理性,以返天真。纵然磨砺之后,十指可得繁复技艺,但最可珍视的,还在琴者本心。”
“如此说来,武学之人也当有本心啊,”尹毅似通非通,憨憨请教,“还请思医师指点,应是什么样的本心?”
“技艺之本,全在于心中有道,武学亦是。此心具足的人,言谈之间可见,持刀上阵亦可见,身处绝境之地,则益发显露无遗。”思霄这样回答。
“哦,我知道了,譬如侠士聂政所遭遇的,也不是任何人都会经见,寻常处事中,若能以道为本,一样可贵。”少姝恍然大悟。
“是,那些个莽夫俗子,碰巧一身蛮力的,只作炫耀或欺人的手段,会害人害已。”小叶很有经历似的,用力点点头。
“须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武艺高,越要懂得收敛手上之力,因一出手就会伤人,同时自伤,绝非正道。简言之,有道方能驭术,否则,恐怕越误越远,自取其祸。”
这说来说去的,少姝终于会意,她顺势往呆坐的尹毅手里一看,噗哧乐了:“尹毅哥,还没转过弯来吗?入门要心正,你在舅舅这里算是通过啦,赶紧给师父敬茶啊!”
冷不防地,这喜从天降,叫尹毅怔在当场,他手微微一颤,才发觉手里的茶碗原是空的。
小叶欢快起身,往尹毅碗里斟满热茶,重重在他肩头一按:“兄弟,真好福气!”
尹毅恭敬地亲奉师父,一并献上投师帖,再行三叩首。
用过茶,思霄起身,携三人穿过客堂,至一形如斗室的石窑。
既处内里,却光明彻照,不似几截灯烛之功。除了墙上一幅神像并供桌外,此处别无他物,更显得与俗隔绝。
“尹毅,拜过后土娘娘,你就是舅舅的徒弟了。”少姝叮嘱道。
虽说年代久远,然而画中的后土娘娘神像华美,透过袅袅香烟,可见她颜面安宁,慈目庄严有神,唇角流露出浅浅的温煦笑影。
尹毅猛然记起思夫人在家中也是供奉后土娘娘的,于是心怀虔诚,伏身跪地膜拜。
他抬起头,仍是拱手执礼,喋喋不休地吐出
“后土娘娘在上容禀,弟子尹毅从小痴迷武艺,虽得长辈勉励,也如在漆夜里摸索,莫知所从,但自有幸得思医师点拨之后,困顿尽扫,只恐小子糊涂愚笨,不足师父教授。俗话讲‘生我者父母,教我者师父’,既入得师父门中,往后定当勤力,不负道心,以此明志。”
立在思霄身边的少姝,凝神细听端详,再抬眼察看舅舅神情,发觉他眉宇之间有细微变化,想必亦有所感。这情形于少姝并不陌生,幼时,每逢父亲在书馆新收门生,她总躲在一旁观礼,师徒间推心置腹,确然令人动容。
尹毅的一番表白当中,流露出纯粹的赤诚,还有在他身上总能看到的,那种近乎愚痴的宅心仁厚,许是最终打动了思霄的所在。
思霄扶起弟子,温言道:“我等久远相承者,当以成新学后进。师徒之间,教学相长,互为成全。毋庸讳言,修习当中,勤苦艰险是躲不开的,但要用心吃苦,方能长久受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