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 刺客

“呵呵,谱上那些符字,对我而言好比‘天书’。”尹毅转而道,“虽不认得,但无妨于我聆听琴音呀,还请少姝姑娘弹奏一曲。”

“子猷哥哥说他三日不练便手生荆棘了,”少姝抚额,作难地来回搓动,“那我这双手岂不是大爬犁?若真听我来弹,怕你的耳朵要受些罪喽!”

尹毅的肩膀也略为松一松,憨笑不止:“姑娘过谦了,在下洗耳恭听。”

少姝推脱不了,她只好埋首琴谱,前前后后翻阅比对,到底选定了一曲:“咦,这段看着有意思,就它了。”

琴声在沉郁中低起,随着少姝纤弱指尖推揉加力,渐次顿挫激昂,升腾一股气血慷慨的浩然之气。

从没听过此等曲目,尹毅猛地一怔,不由双眉翘起,意外琴弦也能效仿金石之声。

少姝停下,忙不迭按弄双手:“尹毅哥别笑我,全曲太长了,仅此一节就累坏人。”

“我怎敢取笑姑娘,”尹毅正色道,“这段琴曲弹来,竟有股戈矛杀伐之气,悲壮凄戚,令人热血上涌。”

看来尽管指法上欠缺火候,但有人能听出她的琴音大旨了,少姝心下雀跃,不禁点头道:“此曲名为《聂政刺韩傀》。”

“聂政”大名,对于从小敬仰豪放任侠之士的尹毅来说,殊不陌生,他即刻流露出神往之色:“春秋时,韩国大夫严仲子受丞相韩傀(字侠累)迫害,流亡他国,与魏国侠士聂政引为知已,聂母辞世后,严仲子亲执子礼助友葬母,聂政感激在心,只身赴韩,以‘白虹贯日’剑击杀韩相,却在重围之下拔剑自刎。”

少姝亦动容,叹道:“吴有专诸鱼腹藏剑,晋有豫让剑击仇衣,燕有荆轲图穷匕见,还有这孝义节烈的聂政,无不是以命图报恩遇的侠士。”

尹毅沉吟半晌,才正色道:“他们之所以千古留名,不单是因为武艺超绝,或是以命图报,我觉得他们付出性命所忠诚的,既非功利私欲,也没有限于某位恩公,而是一颗为家国生民的仁心。”

“说得不错,人而不仁,则偏正道远矣。”不知何时,思霄已赫然立于门前,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品评。

少姝和尹毅急急起身,迎至门前。

“见过思医师,我不过是顺着少姝姑娘的话头随口议论几句,让医师见笑了。”

察觉到尹毅的脸颊瞬间都绷紧了,忐忑之态叫少姝忍俊不禁。

“仁德乃五常之本,你小小年纪有此见地,已是不俗,可见你阿翁教养用心!”思霄一袭月白长衫,清健挺拔,说话间,他轻摇长袖,迈步而入。虽晨起出诊,到此时竟瞧不出疲累之色,一如既往地萧萧肃肃,风姿爽朗。

小叶快步跟进来,忙活着端起匏壶,为主客奉上新茶。

“在前边院子里,就听到少姝琴曲‘扒拉’得有声有色,”思霄看着他们,“你二人今日上来挺早呵。”

“要做舅舅的徒弟了,自然得勤快些!”少姝慧黠一笑,言语间提点着尹毅。

尹毅明白,待思霄坐定,他便跪拜下来,郑重奉上束修之礼,言语恳切道:“请思医师收下弟子吧!”

小叶接过了篮子,思霄打眼看了,笑道:“你们祖孙有心了,尹毅快起来坐。”

尹毅仿佛没听到,依旧在原地跪着不动。

小叶接了思霄的眼神示意,貌似闲闲地问道:“尹兄,前几日主人教的拳法可练熟了?”

“那是自然,日加勤练,未敢懈怠。”尹毅据实以答。

“好啊,不如你来同小叶对练一番,活动舒展开筋骨,待会儿也好施针。”思霄以他一惯温文的语气要求道。

“这——”尹毅有刹那的迟疑,旋即高声应了下来,“是!”

以往,尹毅双眼不便,思霄在传授所谓“健身功法”时,常以手把手指点,纵是对打,亦是二人边说边练,缓慢地拆解招术,尹毅还从未实打实地与旁人过过招。

众人行至院中,小叶眸光熠熠,率先摆弄开架势,脚下灵活腾挪,跃跃欲试,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。而尹毅这里,好似处于防守之态,并不急于出拳,当对方拳风近时,每每能提前或闪避或回应,防了个密不透风,让小叶一时难以找到机会。

几个回合试探下来,尹毅方尝试着反攻,二人拳脚时而胶着时而散开,难免露出更多的破绽,一下子,尹毅反应不及,险被小叶快攻“削”去头帻,虽滚翻及时,也很快大汗淋漓。

这边厢,观战的舅甥俩落坐于廊檐下,惬意地焚香品茗,说笑间,将远处的斗拳尽览眼底。

“斗酒相娱乐,聊厚不为薄。驱车策驽马,游戏宛与洛。”思霄浅浅低吟。

少姝鼻头耸动,恍然道:“舅舅碗里是洛阳杜康?想起来了,玖儿姐姐说她望见舅舅于白鹿山竹林会友,真好兴致!”

“是么?那丫头同她妈妈一个性子,闲不住,也逮不住,准是觉着与你‘共梦’新鲜好玩,才露了形迹。”

“白鹿山上,与舅舅共游的高人逸士想必不少。”少姝也学会拐弯抹角了,在舅舅的知交当中,她目下仅识得佛图澄一位。

“是,大和尚也找来了,还同我说起你。”思霄嘴角微扬,蒲扇轻动,其余人等,仍未提及,“巧了,方才你们说到刺客,在此次竹林之游中,也谈及不久前皇帝遇刺的事。”

“皇帝遇刺?”

“是,皇帝驾崩了。”

“皇帝驾崩了?”少姝错愕地只会重复。

思霄长眼睁圆,看着外甥女调侃道:“你们母女才是不问世事的山中仙呐!”

少姝无从反驳,山居日月确实闭塞,不然,她也不会由衷艳羡这个云游过四海八荒的舅舅了。

思霄开口述说原委:“皇帝不忍威权日去,欲在殿上起事,废掉晋王司马昭。不料事泄,便亲率左右攻入其府邸,声称讨伐罪臣。府中兵将不敢迎战,唯有太子舍人成济执戈攻向皇帝车驾,正好刺中,戈刃从背上穿出。”

“皇帝如此驾崩了?”毕竟关系到九五至尊,少姝本想斟酌一番用词,还是放弃了,长叹道,“好可怜啊!”

“事后,司马昭将弑君之罪归于成济兄弟,他俩不伏罪,赤身翻上屋顶,大骂司马昭逆贼,最后被其军士从下乱箭射杀。”

少姝骇绝,这等大事,思霄一脸云淡风清地便说完了,末了,还要加上一句:“呵呵,与聂政之义相比,成济之流,云泥有别,不过贻笑大方耳。”

“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事?!”少姝兀自低语,所指显然不在成济兄弟身上。

“嗯,如今‘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’,甚嚣尘上,还如何掩饰得了。”思霄呷了一口佳酿。

“那曹氏一族,岂非堪忧。”少姝说罢,下意识地捂捂嘴,“子猷哥哥耳提面命,不准我们兄弟姐妹妄议国是,让他知道了,怕又一顿好说。”

“那是因你们年纪尚幼,一来分不清场合,二来掂不清轻重,想郭有道当年在洛阳太学,会得编顺口溜来讥讽朝政,他若知晓此事,想必更刺得入骨三分。”思霄这口气听着,像是与有道先生相知甚深。

“党锢之祸波及多少无辜,可有道先生是不以危言覆论而得保全的呀!”少姝再次目瞪口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