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最重要的事

翌日清晨,少姝和尹毅照旧同往后山思霄所在的“陶复庐”——那大约是后山上最高一处靠崖的窑院了。

“少姝姑娘,子猷公子一大早就回去了?怎的这么急啊?”

尹毅跟在少姝身后问道,为招架胳膊里挎着的大竹篮,格外小心,步履比平常慢了几分。

“是,我哥哥急着回去打理书馆,说怕已积攒了诸多事务,晨起即上路了。”

“子猷公子可是位好先生,我估摸着,年年那些想送子弟入华岩馆的人家呀,快要把门槛都踏破了!”

“别呀,万一踏破了,岂不又给我哥哥添了桩操心事,”少姝莞尔,点点头,“我都看得出来,在他心里,学馆的事永远是头等第一的大事。”

少姝左顾右盼,冲着跑出老远的骐骐挥了挥手,继而扭头道:“这回子猷哥哥上来,讲起了有道先生的一位知交好友,此先生大名黄宪,字叔度,尹毅哥听说过没有?”

“没有,”尹毅老实以答,“可俗话说‘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’,有道先生的知交,想来该都是逸士贤达。”

“对极了,这位黄先生可是位大隐士,汝南慎阳人,士人赞他皮褐怀玉,达官贵人趋之若鹜。他屡征不仕,甘居贫贱,郎陵侯相荀淑——也就是‘荀令君’荀彧的祖父——途经慎阳时,曾邂逅时年14的黄先生,言谈之间,惊喜得无法移步,称其为当世颜子!先生终以清白布衣之身入史列传,是不是好‘厉害’?!”

(“被褐怀玉”出处:《老子》第七十章,“知我者希,则我者贵,是以圣人被褐怀玉。)

尹毅神往地双眼微眯,吐露内心对光影的回忆:“多好啊,穿褐色衣裳的布衣平民,胸怀却像玉石般珍贵。记得我妈妈的妆奁中,有块软玉制成的平安扣,握在手中,盈盈有光,却不十分耀眼,用此等宝物类比君子心性,真再合适不过啦!听少姝姑娘说来,这位黄先生同咱们有道先生很是相像?”

“嗯,先生们确实都选择了山林田园,一生人看起来,仿佛与世无争。”少姝凝目,望向远处层嶂间起伏的薄雾,吁出口气来,“怎么说呢,在那风雨如晦的世态下,与他们行事不同的亦大有人在,如当时的太尉陈仲举,他位列三公,勇拒浊流,八上八下,不移其志,后与大将军窦武谋划翦除宦官,却事败而死。更有几位有道先生的知交——河南尹李元礼便是其一——,他们抨击宦官弊政,可叹终都身亡于党锢之祸,惨遭屠戮啊!”

东汉中叶以后,外戚与宦官的争权夺利愈演愈烈。桓帝、灵帝时,以李膺、陈蕃为首的官僚集团,与以郭林宗为首的太学生联合起来,结成朋党,猛烈抨击宦官的黑暗统治。宦官依靠皇权,两次向党人发动大规模和残酷迫害活动,并最终使大部分党人禁锢终身,士大夫集团因此受到严重打击,史称“党锢之祸”。

尹毅听罢,倒吸口凉气,再三摇头:“我听阿翁说过,当逢朝政无序、奸佞当道之时,胸怀天下的清流士人们,境地就很无奈悲凉了。宦官以“党人”的罪名禁锢残害士人,也为后来的黄巾之乱埋下了祸根。”

“嗯,晴天霹雳,噩耗传来,有道先生号哭于野,悲恸倒地。”少姝面色凝重,虽没亲眼看到过,却不难想象。

“天呀,”尹毅听到自已的心在“扑通扑通”狂跳,在野外号哭不已,有道先先为知交好友痛心伤身至此,他张了张嘴又合上,实在无法置评。

“‘天之所废,不可支也’,也许在有道先生他们眼里,明珠暗投、粉身碎骨,未尝不是舍本逐末之选,除此,也许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做。”少姝一边思索一边慢说道。

“什么事?”尹毅脚下顿了顿。

“有道先生眼里最重要的事,当是闭门教授,广纳学人,以使文脉在民间薪火相传,生生不息。”少姝说着激动起来,直拍脑门,双眸湛亮,“对,之前怎么没想到呢,汉末以降,有很多大儒,隐逸乡野课育授徒,以致私学兴盛,不正源于同样的心志么,嗯,这也定是我子猷哥哥心中,坚意谢绝刘渊公子相请的因由了。”

“果真吗?匈奴世子这次前来,就是为了请子猷公子出仕?”不知不觉,尹毅提高了嗓门。

于是,少姝颇为自豪地概述一通她所知的来龙去脉。

“哦,”好半天,尹毅又回到了初始的感慨,“子猷公子可真是位难得的好先生呐!”

少姝把难题抛过来:“尹毅哥,要你选,你会选什么?”

问得尹毅一蒙:“选啥?”

“是出入庙堂?还是安坐学堂?”

“呵呵,我这平常才地,谁会给我那两选?”尹毅相当有自知之明,也不愿费那神思,脱口而出,“我只选做思医师的入门弟子,有朝一日,像他那样游走山水,接济乡里,乐得逍遥畅快,若见医师采收,是我更生之愿啊!”

(更生:再生,新生。)

少姝的微笑漾动在嘴角:“瞧尹毅哥说的,一杆子支到下辈子去了,我觉得但有所愿,还当今生勉力务进,深信自已能够达成!”

尹毅称是,不知为什么,少姝温暖如春的驱策总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
不一会儿功夫,远眺到思霄峻朗的孤院,她惯常地提了一句:“加把劲儿,我们就要到啦!”

尹毅听到,不由神色一凛,将怀中的竹篮抱得更紧了些。

少姝见状失笑,拍了拍他的篮子,安慰道:“你且放宽心。”

尹毅手忙脚乱地理了理篮子上的盖巾,生怕当中“束修”掉将出来,越发愁眉拧结,忐忑不安:“少姝姑娘,有件事,我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
少姝一边眉毛挑起:“什么事,和你拜师有关的吗?”

“嗯。”尹毅慢吞吞应了,纠结道,“据我所知,打听拜望思医师的人很多,我怕这就被‘比’下去了。”
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
尹毅干脆当地一站,细述原委:

“那是在前两日,我记得清楚,阿翁上了源神池公干,爹妈结伴上村里赶集去了,我又没事,就在院子里练习思医师新教的拳法,不成想,进来个‘生人’,当头便问我是否思医师徒弟,我答不是,他又大赞起思医师好本事云云,我也没有多言,他耽搁了半刻,悻悻走了。”

“生人?口音是外地的喽?”少姝知道,尹毅视力不足以来,听力反倒练得超绝。

“口音上倒不大显得出来,仿佛与界休口音无异,不过其人声线特殊,我在山上与城中全无印象。”尹毅回忆着,“虽说统共没讲几句话,但我猜他必也是想上庐拜师,才来找我打听的,哦,他还说知道思夫人是医师亲妹,我以为他转头会去水沟打听呢!”

“什么啊,怕人家同你抢着拜师,这才俱不透露啊。”少姝笑。

“不是的姑娘,你是没听到那人说话,如何形容是好呢?就是让人觉着有啥地方不舒服,当是个年轻人,嗓子却沙哑低沉,中气不足,吐词不清,不时模糊夹杂了嗷嗷呜呜的声音,”如此评价首次见面的人,实有嫌唐突,但他还是没忍住,“嗷嗷呜呜的,有似豺声。”

少姝微微一怔,略感意外,重复道:“豺声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