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“十三”,即祝贺孩子十二周岁生日,以天干地支计年法,十三岁恰好是“地支”一周,即是十二生肖首次重复的一年,因有“男子十三立家国”的说法,意味着孩子完全懂事知礼了,可以立志追逐人生目标了。
“既如此,侄子想先讨叔母示下,待少姝回馆后,我想让她代替文娟教导启蒙孩童,不知可否?”子猷笑问。
王氏文娟,正是子猷的妻子。
思霓略微睁大些眼,以为自已听错了:“少姝也还不大,如何能担此重任?”
“叔母也知道,文娟自打生养之后,身子还未调理好。她力有未逮,遇到顽皮学童甚难转圜。我见山上幼童们多是围着少姝,其乐融融,想必她的办法比我们多!俱是一些开蒙的孩童,还有几个惧怕上书馆的,我想着,难保少姝一接手,他们就转性儿了!”
“呵呵,原来如此,届时你可问少姝,只要她乐意便好。”
“叔母有好多事都放手让妹妹自拿主意,自已上手,这就是她能文能武,动静皆宜的缘故吧!你看少姝这般年纪,厨艺已然游刃有余,了不得了。”
“子猷溢誉啦,说也奇怪,明明手把手教的,吃到嘴里,偏偏有哪里不一样。”思霓一惯认为女儿还有长进的余地。
“一样的食材,果然会因人而异。”子猷也笑了,“文娟常唠叨,她小札上记下了我母亲的鸡汤料理,偏偏做来味道总要差那么一点,亦或多那么一点,一点什么又说不上来,简直无可如何!”
“洒扫烹煮,辛苦不易呵,然而于人却是最朴素的教诲,天长日久,独自体味,缓缓地,去除人心中的虚浮靡望,就用这双手,收拾起自已的日子来,过得踏实真切,也就足够了。”思霓表示欣赏,“说来,文娟那样的闺秀真正难得,这是你的福气。”
“是,明日回去了,我要把叔母的教导细述于众弟妹们,想来日后也定当受益。”
“哎,大可不必,”思霓笑着摇了摇头,团扇在手中连点了两下,“只要他们愿意尝试,你只要与其略撑场面,助助兴头就很好。”
“居然至简——如斯?”子猷的嘴半天合不上。
“可不是,孩子么,最想得到来自长辈的称扬,乃人之天性。别的不说,雀跃之下,他们会深信,无论何时何地,自已在父母心中无可替代,所做的一切努力他们皆会视如珍宝——打小有此作底气,往后啊,不管遇上什么,孩子们总能坦然度过。”
“不怕叔母见笑,小羲第一回翻身,第一回站立,第一回迈步……诸如此类,文娟每每要大呼小叫,奇突乖张,激赏不休,如此看来也是情有可原。”子猷一副明白了个中深意的表情。
“正是。”思霓伸出纤纤玉指,在微凉的空气中划出一个“習”字,“所谓‘習’,即小鸟儿在太阳下扑棱着娇嫩的翅膀学飞,待他翅膀硬了,届时自有天地,若是到了离巢之际还兀自懵懂,那才是什么也赶不上了。引得子女体味时习时乐,也是大人们的责任。”
“是。”子猷唯唯应了,心下不觉反思已身。
微风送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,好半天,子猷从花圃那边收回目光,由衷说道:“那是小葫芦的幼芽吧?油青碧绿,长势喜人,若阿翁亲眼瞧见了,不晓得有多安慰!”
思霓闻言,眉眼一弯,静静颔首。
这边少姝终于心无旁骛地收了势,立马似换了个人,高声嚷着“饿呀!”,连蹦带跳地,直奔案几上的点心而来。
“甜甜的,味道太好了!”她一边吃还一边唔唔称赞。
“慢点,在哥哥面前成什么样子。”思霓看着宝贝女儿的吃相,忍不住嗔怪起来。
“哗,看你胃口也不小,怎么就是不见长肉?”子猷调侃少姝。
“嗯,”少姝一抹嘴,理直气壮答,“顾不上长肉,长心且还不够用呢!”
那些长得慢,身形又比同龄人矮小单薄的孩童,常被笑称是“被心拽住了”,也是当地百姓一种无从验证的智慧。
子猷大笑:“这几块下去,心上可受用?又长了些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?”
少姝一拍掌,碎末残屑四下里乱飞:“呀,真让哥哥说着了,方才拜月之际,净琢磨佛图澄大师说的,哦,他引有道先生的那两句了。”
“澄之不清,扰之不浊。”子猷轻声念过,“哪里没想明白?说说看。”
“我不明白的是,有道先生怎会对叔度先生的心性这般钦赏?我往河里扔个石子,当然立时就会溅起水花来,而往深潭里扔的话,声响就要小很多,如果扔进叔度先生那样汪汪万顷之陂,岂非一丝回应也无?那多么——”少姝犹疑片刻,还是说了出来,“无趣呵!”
“哦,看来是在担心叔度先生这等高士不理睬你啊!”子猷明敏,告诉她,“其实你想岔了,你看,如果叔度先生若真像你说的,了然无趣,有道先生又怎会与他弥日信宿,还意犹未尽?有道先生在他人处,车不停轨,鸾不辍轭,少有久滞,而在拜谒叔度先生时,可说是通宵达旦,相谈甚欢。”
(信宿:住一晚称一宿,两晚或以上称信宿。)
少姝嗫嚅揣测:“那表明他们二人是知音,自比旁人聊起来畅快。”
“周子居常云:‘吾时月不见黄叔度,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。’汉末时,周子居做过泰山太守,与胸怀‘澄清天下’的太尉陈仲举是好友。他的意思是说,亲近叔度先生有近朱者赤的‘功效’,隔段时日了,必要想方设方拜谒一回,以防小人心思复而生乎。”思霓从旁解释,又举一例。
“有道先生作为品鉴时人的大家,称叔度先生‘器量深广’,我以为是指其人学识深厚,心胸旷达,特别是与人为善,视无分别,且轻易不下褒贬,足见二位心心相印。”
“话说,有道先生品评人物即是予以褒贬,对人性的优劣洞若观火,又如何与‘不轻易褒贬’的叔度先生心心相印?”少姝置疑起来。
“这下问到点子上了,不轻易褒贬不是说不予褒贬,”子猷双眸一亮,“你这一问我也曾想过许久,近日终有些心得了,简言之,先生们的褒贬品评,有个准则。”
“什么准则?”少姝追问。
“想也不想,说也不说。”子猷定定地吐出了八个字,面上颇有嘚瑟。
少姝从案几上蹦起来,绕着母亲和子猷转悠了两圈,眉头的疙瘩攒起老高。
末了,冲着子猷深深作揖:“弟子不解其意,还请子猷先生祥解。”
“叔母,你瞧瞧,她有多皮?”子猷连连挥手,继而解释道,“所谓‘想也不想’,是指要想自已品性不如他人的短处,而不想他人是非;所谓‘说也不说’,是指要说引人入正的真知灼见,而不说与人无益的长短之词。”
“好一个‘想也不想,说也不说’,果然谦谦君子。”思霓认同。
“因此上,少姝要学会分辨,品评鉴赏人物不同于搬弄计较。”
“嗯。”
“也不同于捕风捉影。”
“嗯。”
“更不同于蓄意诋毁。”
“嗯。”
然后是好半天的静雅无声。
子猷奇了:“咦,怎么这会儿少姝一声不吭啊?”
少姝被戳穿,讪讪地,挠着后脑勺:“不是,哥哥的话我得好好思量一下,再说了,偶尔也想试试,深沉起来是什么感觉?”
“呵呵!”思霓忍俊不禁,“可是装作个闷葫芦,也绝不同于器量深广。”
大家又放声齐乐一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