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感激老天

接着,沙哑的声音从她指缝间隙飘了出来:“距岸边实则不远,短短的一段路,跟永远也走不完似的,亟盼能来人帮帮,啊不是,救救我。当我想到奋力四下找寻时,才发觉诺大冰面上已经跑得一个不剩,除了我。应是在冰破时,其余人等见势不妙早都爬上岸了,紧接着我望见了他们,高高低低的,沿着我无法够到的岸边约莫站了两三排,均是面无神色、无动于衷地睁大了眼,只管盯在我身上,却晓不得要盯多久……”

听得子猷只觉胸口憋闷,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,大掌抚上少姝头顶,又轻轻移开了。

“多想有人——哪怕抛根绳索——对我的求救有所回应,而不是看着我两脚踏空,坠向湖底,”少姝的目光与子猷撞到一起,那里面少有的寒冽清冷叫他心痛,接着,又听她一字一顿吐露着,声音黯淡下去,“可是没有人,始终不见。”

“我赶到岸边,见你已只身攀爬上岸来,身后是凌乱破碎的冰面,满头满脸的泪污,湿漉漉,筛子般抖颤不已。”子猷垂首,“你不晓得,那件事令我自责至今,嗯,你是不想看到囡囡也陷入同样绝望的境地吧。”

少姝微微偏着头,没有说话,面庞间浮现一抹似是而非、无法言喻的笑意,算是回答。

无人救助的境况,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可以体会,从此不会过多地寄望他人。子猷默想着,如他没记错,少姝那双清亮澄澈的稚眼,不觉填多了几分淡然疏离,也是始于彼时。

“可是,后来,有那么多人齐力将我俩拉上岸来,我心里当真是好舒坦啊。”少姝神色再度轻松明快起来,双手在胸前抱成一个小拳头。

子猷注视着少姝,想到这顽强的、通透的、悲凉的善意,就潜藏在眼前小小的身躯之中,会不会过于沉重?终究明白了她先前所讲的“安心”之语,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,正因少姝曾命悬一线地苦苦挣扎,经过了心酸恐惧,所以她蜕变成更加贴心温暖的人,不愿看到别人受同样的折磨,有时候,这样的心胸,是与过往苦楚和解的最好方法,会在要紧时刻逼生出令人讶异咋舌的勇毅。

(“恻隐之心”句:语出《孟子公孙丑章句上》,原文是: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)

毋庸置疑的是,少姝的善意,已然于无形中传达给了初通人事的小胡女囡囡,还有那些立于岸边冷眼旁观,终于争相出手的人们。

遭遇到的坎坷,没有让少姝从此开启粗暴的怨怼,或者冷漠的麻木,子猷倍感庆幸,却隐忧更甚,种种矛盾而激烈的直觉从内心深处直抵双眼,他的视野模糊了,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捏按着眉间,许久才好。

兄妹俩各怀心事,一时无语。

忽有声音远远传来,打破了静寂:“郭公子,少姝姑娘,等一等!”

是珐花追来了。

跑近了,她满头汗涔涔,呼哧带喘地递上两个棉布包裹。

布巾一角跌落开来,正是今早热腾腾出窑的白底红花瓷壶。

“得到我爹允许,特地挑了两件好的出来,送与公子姑娘。”珐花欣喜道,跟着是讪讪一笑。

子猷迟疑间,见少姝已振奋起来,心诚老实地将瓷壶抱于怀内,瓮声瓮气答:“好,那我就替哥哥笑纳啦!”

“今日多亏得姑娘你,不然我真不晓得如何是好。”珐花直直看到少姝的眼里去,语尾轻颤着,红了眼眶。

“打住,再别说这种见外的话,我才算是没白来,又见识了佛图澄大和尚,不知多开心!”少姝见她这样,不由地心生怜惜。

珐花不再言语,转向子猷,深施一礼,低着头,终于狠狠地落下泪来。

子猷忙道:“珐花太客气了,想必你们小姐妹有话说,我先行一步?”

他接过少姝手中的包裹,识趣地踱开了,徐行间细览村光,时不时地,低头摩挲一下手中的物件,回首望去,两个豆大的小脑袋还凑在一处,那黏糊劲儿里有满满的童趣。明眼人即刻便能看出,此二女性情大相径庭,初时他还颇感疑惑,她们何以能成知交?显然,两个小姑娘心意相通,互为体贴,甚是难得。

行之未久,眼见水沟柴门在望,屋顶炊烟袅袅,看来叔母已备上中饭了。

星月初现,三人在院中纳凉。

花圃畔的几案上,红花瓷壶中已盛上清水,润着一束干枝。

点缀着数片花叶的枝子,由晚风不经意吹落院中,再由思霓不经意地拾起,此际端然立于壶间水上,氤氲中更显灵动,引得子猷频频注目。

子猷陪叔母坐了品茶。

“这些是匐勒那孩子带来的,你们早起刚出门去,他就赶着车来叩门了。”思霓指了指案上两盘可口的点心和瓜果,鲜香浓郁。

“还是叔母需多用一些,这次上来,我觉得叔母仿佛又清减了不少,近来身子可觉还好?”子猷隐有忧色。

“我很好,胃口如常,劳你担心了,没事的。”思霓的回答令子猷踏实了些许。

“嗯,那匐勒可有说什么?”子猷又问。

“他也不曾多说,进门就行跪拜,这孩子,知道少姝没在家,放下了东西,便称有事告辞而去了。”思霓为子猷添上新茶。

“大恩不言谢,也是个明白人。”子猷的目光移向做拜月礼的少姝,见她屈伸俯仰,从容不迫,不觉赞道,“导气使和,引体使柔,美好的德性,多存于良习之中,叔母深得有道先生门风。”

思霓微笑:“少姝打小身子骨弱,经年不敢懈怠,如今才见成效,没法子,一说起别的兄弟姐妹能在书馆学习御射,她最心羡眼热了。”

“在山间幽居过活,叔母已是周祥备至,侄子自打有了小羲,才体会到父母的养育操劳之恩,为了孩子必得竭尽所能。”

“呵呵,小羲现在还在襁褓,待他慢慢长大,到了能在你身侧谈天说地的光景,那份满足,才是千金不换。”

“犹然记得少姝幼年昏迷那回,叔母夙夜不息呵护照料,她才好转过来,你却又累倒了,少姝也是懂事,醒来告诉我们的第一句话便是,‘感激老天,赐给我这样好一个妈妈’,”子猷说着,不胜唏嘘,“可怜见的,那时她学会讲话才多久,便能道出这样动人肺腑的话来。”

思霓回忆牵动,记得少姝醒来,看到她扑簌簌落下的泪珠,用短短手指沾过一滴,含在嘴里奶声奶气道:“泪珠儿给我吃,好妈妈就不疼了。”这是她在幼女跌倒哭痛时的劝慰灵方,不期被她转用,不过把“好宝宝”换成了“好妈妈”。

“为人父母的,哪个不是甘愿为了孩子扎挣拼命的,除了依赖大人,他们还能指望谁?”幸得夜色掩盖了泛红的双目,只听思霓缓口气又道,“可是这孩子生来的心重,一样的事,在她心里,感受到的竟比旁人纤细繁复许多。”

子猷低头,转了转手心的茶碗:“实话讲,这两日的事令我大有改观。先前,是怕山居长久,延误了妹妹学业,现下看来,纯属庸人自扰。”子猷自嘲道,“妹妹本自灵慧,更兼叔母和思医师‘导引’有方,哪还轮的上我操心。”

“这是说的哪里话来,我觉得子猷所虑极是,郭家子弟从来是在书馆修习精进的,无一例外,再者老话讲‘日远日疏,日亲日近’,让她和众姐妹们在一处,同行同坐,同止同息,方便切磋长进,将来也有所倚靠。我正想同你商量,待少姝完了‘十三’,就让她回馆去领授家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