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安心

“不多哈师父,只几件略带微瑕的,我们都挑出来垒墙角了。”

武成器蓦然转头瞪住墙角:“才那么两件?乖乖,这一窑透着点玄乎!”

他转而琢磨起来,眼神晃晃悠悠飘到珐花少姝这边:“莫非……”

少姝按捺不住,接了话茬道:“武师,莫非又是珐花的功劳?”

“小师妹早起才听过教训,姑娘还是不要挑这话头才好。”旁边即刻冒出个怕事的陶工,嘀咕着告诫,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也有好奇的,爽利直问:“少姝姑娘这话,从何说起啊?”

少姝用胳膊肘碰碰好友,低声催促道:“时机难得。”

“好。”

珐花深吸口气,一股脑将她“还火”的做法细说给大伙,依照和少姝的约定,将两人商量的一段儿悉数省去了,毕竟还要顾忌父亲,女儿尚且未能按部就班修习陶艺,更别说还要让“外人”掺和进来了。

珐花说得极快,但也大致说了个清楚,武成器凝神听着,不觉失笑出声,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。大小陶工们心里也服气,不住地交口称赞。

少姝转到子猷身边,欣赏着他手里的瓷壶:“此等美器,纵使过去很多年月,我想依旧会是珍品。唉,可惜呀!”

“哪里可惜?”珐花惶惑地问。

“我都可以想见,多年之后,有人捧之在手小心把玩的情境,在他大饱眼福之余,怕也只得长叹一声,美器何所从来?出自谁人之手?虽说物以稀为贵,但想必是有了一个想一双,多多益善才好,”少姝两手一摊,滑稽地咂咂嘴,“这样好的物件,不是值得摆在家家户户的桌斗上吗?”

一顿的旁敲侧击,只为武成器能意识到接纳女儿学陶的益处。

子猷收起笑意,放下手中瓷壶,郑重道:“武师宗匠之才,传承绵延最是要紧,与此相比,其它计较似乎无足轻重,在下一点愚见,绝无冒犯之心。”

武成器哪有那么迟钝,他摆了摆手,面露愧色,唯唯点头道:“哪里哪里,小人何幸,多谢公子姑娘圈圈深意,我今日也算是开了窍了!”

子猷笑:“我们兄妹叨扰多时,也该告辞了,之前拜托的陶球,还请武师多多费心。”

“好说好说,”武成器给女儿递去个眼神,“闺女,记下了么,你也要尽心尽力,好好做呦!”

珐花猛力一吸鼻子,绽开绯红笑颜:“是,爹!”

从武家出来,少姝不觉向着陶复庐的方向引颈而望,山路蜿蜒,花叶掩映,已寻不见佛图澄的身影。

思及珐花就要心想事成了,就算不成,经此陶钵一事,也快八九不离十,少姝心头盘算着,益发雀跃起来,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两句小调,三步一蹦,两步一跳,自顾自跃出一大截儿。

瞧她这股摁都摁不住的得意劲儿,子猷暗暗好笑。

发觉子猷没跟上来,少姝这才回头,看到兄长脸上漾着笑,像是有话说。

少姝嘻嘻一乐,退回去,靠近问道:“怎么了,子猷哥哥?”

“来,说说吧,那窑白底红花瓷,当中又有你什么事?”

“呵,”少姝脖子一缩,夸张地掩住小嘴里的惊呼,“你怎么知道?!”

“还真是,”子猷追问,“那珐花抽了柴火,挨了武师的训斥,也是你的主意?”

“不敢欺瞒哥哥,是‘我们’的主意,我俩烧饭的时候,聊着聊着,就聊出那‘还火’的门道来了,呵呵,珐花极想尝试一回,又怕告诉了武师也办不成,瞻前顾后的,我出此‘下策’,也实属无奈。”

“她那样怯生生,定是受你鼓动才敢的。”

“是呀,一不做二不休,她好容易方下定决心,可费了我好一番唇舌!咦,哥哥说这话,就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一样?”

“这不是明摆着么,”子猷笑,“珐花胆小自有因由,听你讲,她修习陶艺之途屡屡受挫,久而久之,心性难免卑怯,纵使有了什么主意,若非有你无所顾忌的撺掇,怕她也是很难付诸行事。”

“哈?无所顾忌?”少姝露出一丝委屈相,好歹她也是在为人解忧,费心费力,在子猷眼里,怎就有点像二不愣子了?

(二不愣子:方言,谓人做事不考虑后果,愣头愣脑。)

“喏,二话不说,就能跳入深潭捞人的,不是你么?”子猷眸色中闪过一丝凌厉。

少姝哦一声,子猷仍是对昨日三跌瀑的事心有余悸,耿耿于怀。

“唉,你待人赤诚,急人所急,甚或愿忘我相助,”子猷看一眼少姝,“只是我担心,日后你疏于辨别,却因此吃亏。”

少姝一个挺身,大言不惭:“不怕不怕,哥哥不是说我有鉴识之才么?看人看事的眼光,我还是有的。”

子猷哭笑不得:“瞧瞧,还真不经夸,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,傻妹妹,人心在暗处,又不在明面上,你还当真以为识得人心是等闲事?!”

“可是,那也得经见经见哇,未曾经见何以有识?我可不愿意做个因噎废食的人。”

想不到她人没多大点儿,主意倒是拿的挺稳,子猷给噎得一时作声不得。

“少姝明白哥哥是为我着想,可是若不下水去救囡囡,或者不给珐花出主意,我便会过不去,而帮过了她们,反倒感觉所获良多,换句话说,唯有如此——我才会安心。”少姝深沉地道出自已的行事缘由,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。

沉默片刻,少姝放松了咬紧的牙关,下定决心似的说道:“哥哥可知?比起我当日身陷冰池,那落水的囡囡年纪还要小些。”

“唉,你又想起冰池那回了?”子猷吃了一惊。

“哥哥心里,不也是在想着它吗?”

子猷怔住,内心陡然涌上激烈的情绪。她说得没错,那是桩令郭家上下惊惧变色的往事,昨日,从少姝救人上得岸来那刻,昔日阴影就又在他心头回旋重重。

“话说回来,三四岁上的事约已模糊,”少姝淡然笑着拍拍胸脯,似乎在努力振作低迷的心情,“唯独这一件的种种,我决计是无法忘怀的了。”

那时小小的少姝还住在大宅,某日,子猷本来应了陪她去村口玩耍,一时因书馆里的事绊住,少姝偏又等不得,只好稍迟去接应她,虽然年幼,但她在大宅内外惯常独自往来,家人都习以为常了。

正是初春时节,郭家村口的陂池上坚冰未化,冬日里便有许多村童在冰面上追逐打闹。少姝看在眼里,跃跃欲试,看了两回,胆气豪壮地就跟着别人下去了。

起先与往常无异,少姝和身边的孩子们多在风一般地嬉笑奔滑,忘乎所以,冷不防,脚下传来像有什么裂开的闷响,说时迟那时快,伴着一串更大的破碎声,她的两只脚已顺着张开的冰面陷入了池水中,她吓呆了,低头看着,仿佛一张怪异的巨大吸嘴,正吞噬着她膝盖以下的肢体。

“所幸是两腿分别陷到了水里,上半身好巧不巧地卡在了冰面上,老天给了我自救的机会。”

回想彼时手足无措的情境,冰水的寒意似又袭来,少姝苦笑道:“也许无分长幼,人皆有求生意志,尽管心中恐怖,泪眼模糊,我仍然鼓足勇气,试图向岸边‘走’去,伴着随时沉底的危险,一踩一个窟窿,一脚比一脚惊心呐!”

女孩儿捂住了眉眼,双掌支撑着头,浓密的刘海在风中微微拂动,看不清面容神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