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巧工

“珐花,你可知这位法师究竟想要什么样子的陶钵?”少姝低声问,她深知陶器烧造,固有心勤力不逮的无奈,但是像这般“挑剔”的主顾,想必是他心中有个唯一认定的标准,除此以外,其余成色才会概不入眼。此刻她心中,真正想知道的,便是佛图澄心中的上品,该是何等模样。

“唔,其实我们都说不上来,”珐花面露难色,迟疑地摇头答道,“不过,陪法师拣选了几次,我倒是也能琢磨出几分法师的心境。”

“什么心境?”少姝追问。

“自是有所期遇的心境啊。少姝姑娘一定也明白,像我呢,每每见到心仪的器物,总会忍不住拜服,多么惊人的天工奇术!”随即,珐花以轻柔的力度,抚过自已的手腕,“这种时候,好似有把修饰陶器的刻刀轻轻割在自已的肌肤上,有种轻微的疼。”

“光是看一眼,怎的还会有——‘轻微’的疼啊?”少姝吞了口涎沫,尽管有些难以置信,心中却是震荡莫名,似平静湖面上有一圈圈的涟漪悄漾开来。

“好一个钵多罗!”手拿钵盂,凝思之际的佛图澄,在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某个角落时,居然双眼湛亮放光。

(钵多罗,佛家语,即僧侣食器钵盂。)

听到身旁响起急促的吸气声,少姝扭过头,看见珐花双手麻花般扭绞在胸前,平日莹澈的双颊更添了几分苍白,好友如此忸怩不安,她心有灵犀,当下了然。

见佛图澄郑重地端起角柜上一个陶钵,武成器啊了一声,大惊失色,且慌得急忙摆手阻止,语无伦次:“法师,这个可不行,不行啊。”

“敢问有何不妥?”佛图澄嘴角弯成一抹浅笑。

“小人不敢欺瞒,这一件乃是小女珐花试烧的半成品,恐难登大雅,不当法师之意……”环视一圈众人,武成器颇显为难,吞吞吐吐地解释道,心下却不无疑惑,这法师挑了许久,难不成是挑花了眼?

佛图澄却是摇摇头:“武师此言差矣,但凡上品,盖因匠师心怀慈悲,感念天地,融性于物,怎可囿于老幼或者男女之限啊?”

子猷闻言,不觉颔首,与少姝相视而笑。

注意到珐花的眼睛顷刻间泛红了,少姝上前把臂一握,指腹间默默传递出体贴。

不知怎的,这位大和尚讲起话来,让人耳目一新,还有种直指人心的力道。

武成器听佛图澄所言,如遭雷殛,呆呆的目光在他女儿和法师手中的钵盂间打了数个来回,张口结舌。

“请教珐花姑娘,在烧作此钵的时候,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?”

意外佛图澄问到自已头上,向来矜持的珐花吓了一跳,她酡然垂首,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。

“是啊珐花,你制坯的时候都有些什么好主意,快说来听听!”少姝在好友手上捏了捏,鼓励她尽兴直言。

“法师问你话来,怎可无礼不答,这孩子,平时叽里咕噜说一堆,纵不理她,也非凑你跟前说个没完。”武成器回过神来,脸上挤出一丝笑容,变相敦促道。

珐花轻吁口气,俨然一副豁出去的神态,一字一句慢道:“法师既问,那我便照实说了。此钵泥坯,我捏了整整一日,这当中本没想别的什么,不过就是——就是同它多聊了会儿天。”

“同谁聊天,手上的泥坯么?”子猷讶异了,心中暗思,说聊天,左不过是这孩子的自言自语吧。

“其实,”珐花看一眼好友,战战兢兢的声线抬高些许,“我是学少姝姑娘的,我见她无论眺望云霞,还旁观鸟兽时,都无不能言,我也便试着,开口问手中的陶泥:你可愿做一件钵盂?陪伴在法师身边,走过千山万水,舀遍清泉,盛满香蔬?”

“老天啊!”武冀的大手盖住了半个额头,不忍卒听。

“有趣有趣,那它又是如何回答你的?”少姝清亮的嗓音响起,兴致盎然。

子猷以惊异的眼神瞟了小妹一眼,心想,原来古怪的由头竟在你这里。

“少姝,我真切听到了它的心动,感觉到它在我掌中渐渐温热,欣喜,期冀盈盈。”珐花眸光流转,显然有些激动难抑,略平静一下,继而说道,“既是经过我手塑成,那我更不可‘欺瞒’它,对不对?我便以实相告,它一旦进了陶窑,必得经过煅烧方能脱胎换骨,拜托它千万要在熊熊窑火中,在痛楚煎熬中,咬紧了牙关,等着我,将焕然新生的它重迎出来。”

“《考工记》上说,天有时,地有气,材有美,工有巧,合此四者,然后可以为良。依贫道浅见,若能把握天之时,地之气,材之美,才可堪称巧工。令媛的天份好,才情高,中华陶艺果然了得。”佛图澄看向武成器,不吝叹赏。

少姝点头不迭,简直无法更加赞同,也是直管瞅着武成器朗声道:“法师说得是巧工,并没有分男工或女工啊。可见,百工宗匠亦是各凭本事,若因男女不同而厚此薄彼,实不可取。”

子猷冁然而笑:“法师说得极妙,天人合一,方可淋漓展现造物神韵。珐花姑娘出身陶艺之家,胸中有此等丘壑,想必受武师熏染颇多。”

众人看向那武成器,他神情依旧谦恭,内心却是颇受震荡,天人交战之际,一时无法宣之于口,唯有不停作揖拜谢。

“来,来,请诸位细观此钵上下纹理,如同宇宙间山川河流,善哉,美哉!”佛图澄对新得的陶钵爱不释手。

听了佛图澄的话,少姝忍不住趋前,被他那乍看之下貌不扬的“爱物”吸引,胡德,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:“还真是呢,钵上纹理流畅多姿,却丝毫不刻意,这一段聚集似山峰,那一段迤逦似汇流,看来法师心中,并没有把这个钵盂当做吃喝的器物,竟是个盛放山水的容器。”

“唔,”子猷侧头,一根食指慢条斯理轻点着太阳,“或可否说,此钵盂本身,便是个宇宙。”

“宇宙?”珐花凑到少姝耳边,不解地眨着眼,悄声重复着。

“嗯——对了,记得我房里的山水画轴么,这么说吧,所谓宇宙,你权且将它想成一框时序流转的山水图画好了。”少姝搜肠刮肚,给好友想了这么个解释。

“是,”佛图澄径自点头道,“在贫道看来,山水是最能体现宇宙精义之所在的。天地之间,四方上下连绵众山是为宇,古往今来奔逝诸水是为宙。少姝姑娘既能看出钵内山水,想来也是通晓山水之性的妙人。”

“小女子资质粗蠢,‘妙’称实不敢当。”少姝有些小小的难为情,她抿嘴笑笑,又说,“不过法师言道山水也有性情,少姝深以为然。”

“哦,愿闻少姝姑娘高论。”

少姝拿起手边某只陶杯,一边轻巧地把玩展示,一边落落大方答道:“窃以为,泥坯在煅烧中,是将山土的宽和博大,水泽的柔韧顺应,猝炼融合到极致,方得生成美器。”

手腕轻转间,她那只银色的跳脱跟着婉约而动,在晨光中折射出古朴的光泽。

“何以言宽和博大,何以言柔韧顺应?”子猷追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