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大和尚的陶钵

在武家会客的窑内,刚刚落座的子猷重又站起来,从袖笼内取出一叠纸,郑重地展开,递到武成器手上。

少姝凑上前,轻咦了一声。

只见那淡黄色的桑皮纸页上,赫然画着一个花纹繁盛的童球,俏丽的缠枝纹描摹得相当细致,球上大约每隔三指,有一细小圆孔,这些陶球中间一般会有小石头,或者陶制弹丸,拨弄起来,叮咣作响,是在孩童间盛行的玩具之一,连少姝的“百宝箱”里还存着两颗。

“害我惦记了一天一夜,原来竟是它呀!”少姝乐了,点着头走到子猷身边,神色间有丝意外,转而又觉得在情理之中。

“这画功可不平常啊,”武成器专注地一页页翻看过,抬头轻笑出声,“郭公子,要说日用器皿,小人也可大言不惭,私藏颇丰,可供君甄选,但是此物,眼下却是没有一模一样的,做起来的话,也怕是生疏了些。”

“爹爹,我看看?”珐花嗫嚅道。

武成器瞧女儿一眼,还是把画纸交到她手上:“仔细收好了。”

珐花如获至宝,埋头细看起来。

子猷眉目郑重,却是悠悠慢道:“武师这陶窑昼夜繁忙,这小物件且不急用,但等武师抽空烧制就好,对了,过些时候上巳节,在下还要携家人上山来,届时来取可赶得上么?”

“好。”武成器满口应承下来。

“只不过,我家老太公他在此等物件上最是用心,烦请务必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完成。”子猷不忘叮咛细节。

“这画——原来如此,既是郭老太公交待的,公子尽可放心。”武成器脸上按下一刹那的讶异。

“至于陶球中放置的弹丸,我家老太公也已亲自选好了。”子猷又拿出个鼓鼓的香囊,交到武成器手上,轻轻一按,“拜托了。”

说话间,有个陶工掀帘进门传话:“师父,那佛图澄大和尚来了,说是来取重新烧制的钵盂。”

(大和尚之称:“和尚”称谓,极为尊贵。中国佛教史上,第一位被称为“大和尚”的僧人,是魏晋时期的高僧佛图澄。)

“又来啦?人家倒也准时,可就是个挺难伺候的主顾!”武成器犯愁地在发髻上挠了一把,“快请他到置物窑等候!”

“大和尚?”少姝疑惑地眨眨眼,看向珐花。

珐花低头耳语道:“西域来的一位法师,他云游至界休,说经人介绍寻到了我家陶窑,想要个简单朴素的陶钵,我爹为他试烧了两次了,尚未获他称心呢。”

少姝听得一边眉毛挑起,正想接话,就见子猷再度起身,恭敬请求道:“真是佛图澄大和尚?据传他为东渡传教,远涉流沙至敦煌,住寺经年,直至通晓中原话语及儒家要义。武师可否为在下引见引见?”

少姝也腾地一下蹦起来:“我也去。”

“那请公子姑娘随我来吧。”

少姝拉上珐花,紧随前往。

接近武家置物窑门边,少姝远远瞧见了一个中年僧人。

他一袭赤色袈裟,袖口处点染了大块的青黑色,少姝猛地反应过来,这是修行者所谓的“坏色”或“点净”——以破坏衣色的整齐而祛除对衣物的贪着,可见,这是位自律甚严的高僧。

闻得人来,大和尚旋即转过身,双手合十,字正腔圆问候道:“贫道又来叨扰了。”

(魏晋时,佛教初行,僧人通曰道人,自称则曰“贫道”。魏晋以后,因佛教流传,“贫道”逐渐过渡为道士的称呼,佛教僧人从此改称“贫僧”。)

少姝定睛细看,发觉此人还真是西域长相,眉目深长,两耳垂肩,目光从容,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平和静谧之气。

武成器快步拱手上前,先为双方作了约略的介绍。

出乎众人意料,那大和尚听过便微微一笑:“得遇有道先生后人,深感幸会。”

子猷忙揖礼以谢:“久闻高士大名,神交已久,今日亲睹风采,得偿夙愿。”

少姝从旁施礼,低头思忖,这远道而来的大和尚果然博闻,冷不丁冒出一句:“敢问法师故国何处?”

“贫道俗姓龟兹帛氏,九岁时在乌苌国出家,两度到罽宾学法,后至中华神州,所经之地,皆为故国。”

(龟兹,今新疆库车;乌苌国,今巴基斯坦境内;罽宾,北天竺境笳毕试国,今喀什米尔地区;“中华”始出于《三国志·诸葛亮传》中:“若使游步于中华。”这“中华”主要指曹魏统治下的黄河流域中下游一带。)

少姝一味好奇,按捺不住,又脱口问道:“小女子听闻佛道中人了无挂碍,也会有心心念念的物什么?”

这小妮子胆大,高僧也敢调侃,子猷连连苦笑:“家妹年幼失仪,请法师切勿见怪。”

“不会不会,”佛图澄自然明白少姝所指,宽和地放声大笑,“出家人三衣一钵随身,钵者,大要有铁钵、泥钵两类,且禁用木、石、金、银、琉璃、宝、杂宝等所作。洪山窑所出黑釉陶,素有黑如墨、亮如镜、质如玉、声如馨之誉,贫道所求者,正是泥钵一件。”

“多谢法师抬爱。”武成器忙拱了拱手。

未料到洪山陶竟声名远播至此,少姝笑了,与面色欣然的珐花交换个眼神,二人共同屈膝致谢。

“话说回来,我等佛门子弟,既在红尘中往来,又岂能尽皆脱俗?惟求观自在,见自性而已。”佛图澄谦和道。

“是了,”听了大和尚的话,子猷似有所悟,慢道,“在下亦偶有心得,一味求‘清净’时反而不得‘清净’,初时只谓心内有种种净垢分别。若依法师所言,红尘即是净土,烦恼可为菩提。”

“一切因缘和合之净污相,皆如梦幻泡影,应作如是观。”佛图澄目力如电,拨了拨绕在手腕处的菩提子念珠,对子猷频频颔首,“郭公子宿慧不浅。”

“哪里哪里,法师谬赞。”

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高深言词,少姝一时未能全部领会,但觉这大和尚心胸豁达敞亮,更

此时,武成器招呼着几位贵客,进屋来尽览货品。

入门,就见大几案上整齐地摆放了三排钵盂,质地厚重,形制精良,仅在大小上有些分别。

只见佛图澄款步细观成品,绕了一圈,再绕一圈,眉间微蹙,从头到尾没有吭声。

“一个都不行吗,这此可都是按着法师的画纸做的。”武成器脸色凝重,弯下腰,侧过头,轻声试探道。

佛图澄这才抬眼看他,面上无甚波澜。

少姝暗想,完了,看起来这一桌也要泡汤,这大和尚竟真如此难伺候。

就听武成器大叹一声,双手摊开:“小人实在是做不到了,还请法师另请高明吧。”

佛图澄想说什么,终究没有开口,反又伸手拿起桌上一件,双手摩挲起来。

这是在干什么呢,少姝歪着头,大和尚一番深思挑选的架势,她从旁看着也觉艰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