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旁观者清

次日清晨,东曦初现,骐骐与尹毅一前一后,精神奕奕地来了。

少姝上前堆笑道:“尹毅哥,劳烦你替我与舅舅告个假,就让骐骐陪你上陶复庐吧。骐骐过来,今日给舅舅捎坛咸菜,我给你装上。”

“少姝姑娘莫非有要紧事?用不用我留下打帮?”尹毅关切询问。

“是呀,子猷哥哥上来了,我要陪着到陶窑办点事,尹毅哥上庐医治可不能耽误。”

“好吧姑娘,子猷公子是否起身了?容我先去拜见拜见。”

尹毅说着,刚要抬脚,忽又回转头,面色凝重道:“昨日怨我,没陪着姑娘,谁知竟出了那样大事。”

少姝即时明了,他已听说了自已深潭救人的“事迹”。不想尹毅一味苛责内疚,她忙道:“尹毅哥,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,再说,你若是当时也在,没准儿跳的比我还急哩!”

尹毅憨憨一笑,他自觉嘴笨,横竖是说不过少姝的,现下听她声量无异,更兼中气十足,也就放下心,自管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寻子猷去。

不一会儿,子猷携了尹毅,一径热络的聊着,来到厅堂门前。

目光落到啃吃嫩草的小鹿身上,子猷不觉走近细看:“骐骐长得真是快,个多月而已,显见的壮实了不少,个头也高了。”

“昨天人多事杂,无暇料理它,便一早打发它去尹家待了半日。”思霓踏出门槛,冠一锥髻,笑意盈盈,她早间的气色似乎要好些。

子猷弯下腰身,视线和鹿儿齐平了:“对了,骐骐还是这般静雅,依旧不吭声喔?”

“子猷哥哥,骐骐不言,你就别期待听它‘呦呦鹿鸣’了。”少姝将褡裢里的东西整理好,又拍拍小鹿头,口气不无遗憾。

“这样啊,不言之鹿,不言‘鹿’——不言‘?’,”子猷长眼微眯,自顾自沉吟低喃,大手轻巧地抚摸着骐骐光滑如缎的皮毛,“我说你呀,合该是我们郭家的鹿儿。”

他一番话,思霓听得俱是真切,但笑无语。

眼看尹毅与骐骐的身影走远了,少姝将热好的汤药端到母亲卧房,也鼓动着子猷动身出门,快步向陶窑而去。

路上,少姝看一眼兄长思虑恍惚的情貌,不由地问道:“子猷哥哥,还在想刘世子的事?”

子猷点头称是:“正是,虽已谢绝了刘贤弟之请,但经昨夜深谈过后,才愈发体悟到他年纪轻轻,已肩负了一族的荣辱盛衰,此次入洛之行,他心情料必忐忑沉重,他面上是不着一丝痕迹的,而我心中却难免忧心惦念。”

“要我说,师兄还是莫讲师弟啦,在少姝眼里,哥哥同世子都是负重而行艰的一类人,只不过,”她说着,耸了耸一边的肩头示意,“你们这里背负的东西不一样罢了。哥哥与世子琴弦相和,声气想通,他一定不会因为受拒而心生怨怼,说不定,他此刻心里同你一样,相惜不已呢。”

“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。再说,很多昔日同窗,在彼此的立场确定之后渐行渐远,亦是无可奈何的事。”子猷侧头,思量玩味片刻,心中开朗不少,忍不住赞道,“想不到,小小少姝竟是慧心慧眼,‘评鉴’得通透明白,有些功力!”

一言褒奖九鼎赐,得到了子猷的夸赞,少姝乐得险些有点找不着北,她飘飘然,立时兴奋道:“哥哥此言当真?我这也算得上是‘评鉴’人物?”

“可不是,”子猷逗小妹,“所谓‘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’,这回连我都自叹不如。”

兄妹二人言笑晏晏,又走了约小半个时辰,行至“喊车沟”内。子猷驻足高处,极目准其地望,见众多陶窑以此沟为中心,依地势分布于磁窑沟、龙王沟、琉璃窑、采坪沟等地段,东西横贯有超八佰余尺,南北纵长也足近叁佰余尺,规模之大,在界休县境也属蔚为壮观。

吸引子猷驻足的是,陶窑大多设于宅旁,1人多高,进深约5尺左右,一次大约能装百余个笼盔,可谓是典型的家庭作坊式生产。

(笼盔,即一种装碗胚的模具。)

这一大早的,陶工们已投身于热火朝天的忙碌之中了,有些个面熟的,和经过的少姝他们纷纷点头致意。

“子猷哥哥你看,”少姝伸手,往一处露天的场地上指了指,“陶工们在拉坯呢。”

若干陶工分别将炼好的泥坯置于坐前的轱辘上,以脚推动轱辘上的圆轮,使之飞速旋转,只余一团模糊的影子,同时,陶工沾满泥浆的双手利落地拉动着泥坯,像变戏法一般,制成了或碗或罐等诸多形状。

“嗯,功夫流畅,一气呵成。”子猷专注地看着。

“哥哥,这才是器物的粗坯,还需经晾晒或烘成半干,再行修坯,他们一般用‘挖足’、‘补水’的法子,使得胎壁厚薄适当,表面光滑。”

“嗯,这坯体打磨好了,当是烧造出精品的关键吧。”

“说起陶窑制坯的法子,手工拉制只是其一,哥哥你瞧,那边架子上有成排的模具。”

子猷看到有三两陶工在将调配好的泥浆灌入那些模具之内,每人的动作小心翼翼,模具外竟不漏一滴泥浆。

“像这样注满后,静待坯体收缩,与模具内壁会自行脱开,再打开这些模具,取出成型的坯体,修齐注浆线,这种俗称‘注浆坯’。”

听着少姝侃侃而谈,子猷的目光禁不住转到了妹妹身上。

少姝不觉,意兴不减的指着近处草席,上面有晾至半干的泥块,接着说道:“将这样的泥料扎实的按进模具当中,再将模具合拢固定好,坯体成型后陶工再行修坯,这是陶工们称为‘印坯’的法子。”

子猷诧异出声:“少姝,你怎地对烧陶制坯的工艺熟稔至此?”

少姝笑:“真不算什么,皮毛而已,装饰和上釉的绝活还在后头呢,我可就说不上来了,饶是这些,也是往常我听珐花东拉西扯断续晓得的,没想到,积攒多了还挺能唬人,哈哈!”

“你说的珐花就是武师的女儿,你的好友?”昨日少姝介绍武师时,子猷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,想来是与少姝年纪相仿的玩伴。

“是啊,珐花一心盼着她爹能教她上釉,还有那些雕镂剔划等‘密技’,你不知道,那武师但逢这些工序,便会将‘闲杂人等’全部遣开,包括他的独女。我瞧着,武师那几个徒弟,未必赶得上珐花心灵手巧。”

“唔,对此我也略有耳闻,有些匠师格外珍视祖传手艺,‘百工’本来各怀其技,即便世道太平,一门手艺也仅可艰难维持生计,所谓传男不传女,实则是不传外家,媳妇也可以传却不传女儿,是对自家手艺的一种守护,其情可原,也不难明白。”子猷脚步放慢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