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师造化,法自然

转眼已到向晚时分,少姝来后院唤子猷用饭。

“子猷哥哥,起来用晚饭吧,再睡下去,晚上会变夜猫子喽!”少姝老实不客气地推推兄长肩膀。

“这一觉好睡啊。”子猷轻喟一声,悠悠醒来,转动脖颈四肢,神色恢复了清爽。

三人到厅堂用餐,霓夫人简约准备了几样家常小菜,没有外客,当然自在随意,其乐融融。

“子猷哥哥,听你白天口气,匈奴世子还会在界休逗留几日?”

“也许略逛逛,不日就返回太原了。”

“像他那身份,不会是来逛一逛看一看如此简单吧?是不是有求于哥哥?”少姝眉目澄澄,灵气十足。

“你如何看出来的?”子猷声线扬起,显然有丝意外,他转头看向思霓。

思霓摇摇头:“都是她乱猜的,还没顾上同她讲。”

“嗯,你这孩子,也是个心重的。这样跟你讲吧,刘贤弟此来,是因朝廷已昭告匈奴左部,令其质子进朝侍奉,也就是入质。”子猷叹口气,“他确实有意揽我同行入洛,早前,也已多番来书申明过此意,我均以书馆事务为由婉拒了,未料他今日竟亲来相邀,唉,终是令他败兴而归,同门一场,说来甚是惭愧。”

思霓安抚道:“子猷你从来无意功名,这回若真下决心去了,于书馆无异是拆走根顶梁柱,也是没办法的事。”

得知匈奴世子对兄长推崇至此,少姝倒也不觉突兀,他们曾同拜于崔游先生门下多年,互生赏识信赖也是自然的,而子猷在郭家子弟中亦是人才出众,孝悌和家,一直为弟妹们的表率。

念及刘渊,少姝又按捺不住好奇,兴味十足问道:“哥哥,匈奴大概是从何时遣质子入朝的?”

“那可说来话长了,其实春秋以降,各国互交人质便极为常见,其中最为知名的,莫过于秦始皇帝,曾于赵国做质子。匈奴入质起始于宣帝朝,彼时大汉宣称‘事汉则安存,不事则危亡’,于是匈奴单于只好遣子入侍,此后,匈奴质子入侍中原王朝代代不绝。刘贤弟年已十五,既为世子,他也是身不由已。”

“据闻那些更北边的部族,历代亦有入质的世子呢。”思霓道。

此话一出,少姝发现母亲竟有这“许多事”没同她说起过,或是还没来得及说起?小孩子,总是忍不住会惊奇的窥视着母亲,尽管她们娘俩成天腻歪在一起,但在渐渐长大的少姝心中,朦胧觉得:母亲的过往,确切地说,母亲少年时的过往,神秘而瑰丽,仿若笼罩着层层幻彩的面纱。

“是的叔母,刘贤弟也有提及,鲜卑世子拓跋沙漠汗年长他几岁,在早些年已入洛为质了。”

“既是匈奴的世子,又何以刘姓?”少姝纳闷,她想起了自诩“匈奴别部”的匐勒家族,其姓氏便有别有中原之人。

“据刘贤弟讲,他本是匈奴首领冒顿单于后裔。昔时,汉高祖将宗室之女作为和亲公主嫁给冒顿单于,且与冒顿单于相约为兄弟,如此,冒顿单于的子孙多以刘氏为姓。”

“哦,那不是等同于跟了娘舅家的姓氏了?”

“形势比人强,也只好妥协。自匈奴附汉后,汉对匈奴怀柔以治,经数十年休养生息,复又对中原形成了威慑,于是,魏武帝采取了将匈奴分为五部的策略,既有分化瓦解之意图,也是用其来抵挡其余北狄入侵,立其中贵者为帅,都由‘并州刺史’监护之,匈奴贵族首领也被编户齐民,‘单于’之号于此废止,再无实权了。”

“魏武雄才,竟是分而治之,都有哪五部,分在了哪些地方?”

“我想想,其左部所统万余落,尽于太原故茲氏县;右部六千余落,居祁县;南部三千余落,居蒲子县;北部四千余落,居新兴县;中部六千余落,居大陵县,从地域来看,大约都居于汾水和涧水一带。而这刘渊世子,便是左部帅刘豹之子,‘末代’单于於扶罗之孙。”

少姝听得眼睛睁得老大,半晌又言:“我看他谈吐行为,穿戴吃用,似与中原人并无大异。”

“有趣的是,刘贤弟亦自认与我等同是华夏族人。”

“想起来了,史记上说,”少姝眸光一闪,清清喉咙,“匈奴其先祖夏后之苗裔也,商灭夏朝,夏桀流放三年而死,其子獯鬻带着父亲留下来的妻妾,避居北野,即化为匈奴族,”少猷清了清嗓子,为众人解释道,“这也许便是刘渊世子自认源出华夏的道理了。”

“没错,华夏本由多部融合而成,早起,我们上源神庙祭拜过大禹,还说起大禹出自西戎,周文王出自东夷,他们因治国理政之才世人有目共睹,方得上天授命。刘贤弟喜读史传,尝言鄙弃随何、陆贾缺乏武功,周勃、灌婴缺少文才。他相信道应由人来发扬光大,某方面学识不足,是君子所看不起的。随何、陆贾遇上汉高祖而不能够建立起封侯的功业,周勃、灌婴跟随汉文帝而不能开创教化的大业,他也大叹可惜。”

(先秦时代,中原王朝泛称中原,黄河中下游周边四方的南方部落为“蛮”、北方部落为“狄”、西方部落为“戎”、东方部落为“夷”,“蛮夷戎狄”是中原王朝对黄河中下游周边部落的称谓。)

思霓笑道:“莫非这世子还想作金日磾么?无怪他年纪不大,已深谙招揽贤才之理。”

“刘贤弟一向推崇由余、金日磾等佐命元勋,素有推诚接物的胸襟,此去入朝,想必他亦期冀得遇名君,以全名臣志向。”

还没等少姝开口,子猷便作解道:“由余是春秋时西戎之人,秦穆公亲重谋臣;金日磾(ìdī),本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,因兵败归降霍去病,得入长安。他本在宫中养马,得汉武帝赏识赐姓为金,受托孤之命,昭帝朝四大辅臣之一,得封敬侯,陪葬茂陵。”

“嗯嗯,”少姝应声,她记得翻读史书时,也于此二人传奇处停驻良久。

“唔,说来说去,还是华夏文而化之的功劳啊。”思霓颔首,又招呼起来,“来,来,子猷先生也别尽是记挂着给学生讲授了,一桌菜都要凉了。”

子猷听了,眼前一亮,干脆将箸拍于桌上:“叔母说得极是,知史自有观感,别说一代人,数代接续也是展眼即过,须知比人长久的是朝代,比朝代长久的是民生,比民生长久的则是文化,而华夏文化的源头又在哪里?”

子猷停下,定定地看着“学生”少姝。

少姝张口结舌,未敢轻言。

“是天地造化,是自然之道!人生须臾之间,说到根本,当以师承造化,道法自然为幸。”

思霓面露激赏之色,转而嘱咐起女儿来:“少姝听到了吗,哥哥说的话,千万要记在心里。”

少姝郑重地点点头,含在嘴里的箸头硬是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。

心下,她肃然起敬,有对子猷的,有对文化的,更有对造化自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