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最好,更好

“刘公子切勿过谦,郭家小妹愿给公子和哥哥笙簧助兴。”听子猷那样说过,少姝早就满目期待了。

“如此,渊只好不揣浅陋,在诸位面前献丑了。”

刘渊恭敬从命,他站起身来,收起云淡风清的笑意,略略静气调息,之后轻轻蹙口,清越的啸声旋即绵绵而出,初时气轻,听来如浅吟低诉,伴着他源源不断上升的气息,其音渐次攀高,刘渊间或将手指挡在唇前,旋律顿挫之间,颇有古风雅意,众人细按之际,耳畔唯有院外奔涌不息的泉水,与那啸音相融相谐。

接着,子猷弄琴,少姝吹笙,同声并起,伴着刘渊那越发高亢的啸声,直上九霄,回音渺渺,不绝于耳。

刘渊以一声长啸收声,四围寂然,片刻后,少姝和诸公子纵声大笑,痛快淋漓。

众人叙聊,管弦断续的时分,忽有县衙差役轻叩院门,他们是受命来接世子一行返城的。此次匈奴世子造访界休,虽说名为观览人文风物,也是由县衙奉迎接待,贾飏遵其父嘱,自是全程陪同。

送客出门前,思霓给少姝递来件厚棉的裲裆:“喏,快套在衣衫外面,起风了,护住前心后背,暖和些。”

(裲裆,是一种盛行于两晋南北朝的背心式服装,制式为前后各一片布帛,在肩部有两条带子相连,无领,腰间以带子系扎,其意在挡住前心后背。)

“好的妈妈,我说怎么进出院子觉着凉嗖嗖的呢!”少姝忙不迭添衣上身。

众人行至门外泉边,刘渊与贾公子等回身拜别,特向少姝母女致谢:“有劳思夫人和少姝姑娘款待,感激不尽。”

子猷拱手笑道:“在下另有些家事,需在山上盘桓两日,还要烦请贾公子为世子的行程多多费心了。”

贾飏笑:“份内之事,请子猷兄放心。”

刘渊此刻,反而不如先前轻松恣意了,临别了,他仿佛很用力地想在子猷脸上找寻某种确定的答案,或是期待着他能给予某种回应,但是看样子终于无奈了,只是客气地泛起些许笑意,坦然与师兄话别。

二人的神情落入少姝眼中,她眨巴着眼,若有所思,垂手看着自已一步一挪的脚尖,脑袋瓜里,冒出来的种种猜想不停地转悠。

思霓见女儿又在动闲心了,双眸弯月一样,散出柔光。

沿着流水的方向,子猷携妹又送出了一里多路,望着宾客们登车揽辔,踏上返程。

回院的路上,少姝脚步轻盈,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她在聚会上新长的见识云云。

子猷陪同思霓款步而行,两人恬静带笑,默默听着,思霓的曳地深衣上,从围裳间伸出数条形似旌旗的飘带,走动时随风起落,如燕尾轻舞,华带飞髾,风流自然。

看着眼前意兴盎然,像小鹿一样不时轻跃的小妹,子猷幡然生出新的观感:少姝这孩子,秉性单纯赤诚,还未经受束缚,不禁让他忆起几年前——仅仅是几年前——的自已,想来,于他们兄妹而言,这样随心所欲地生长在山水之间,当是最意趣恬适的日子吧。

长大成人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事,细心思量一路走来的历程,还有肩上的负重,子猷心中五味杂陈,此刻,他真愿少姝单纯的笑容能永久停驻在她的小脸上,如若不行,多停一时半刻也是好的。

上山之前,本还想着重提她回书馆上学的事,现下觉得尽可再迟些了。

思虑间,少姝跳到他们身边来,好奇问道:“子猷哥哥,你留在山上有什么要紧的事?”

“是阿翁他老人家,”子猷冲她挤挤眼,“交待我去陶窑订制个物件,阿翁还专门画了草图,让我带来同陶工说清楚,且三令五申要完全照他的意思来,我想今日你也乏了,明日吧,陪我上趟陶窑,物色位手艺高超且一丝不苟的匠人才好,对了,眼下你可有合适的人么?”

“太有了,子猷哥哥,珐花的爹——武师就合适,他的成品是山上‘最好’的了,哦,也不是,如何同你说呢,武师所出的陶器吧,你刚拿到手便觉得是‘最好’的了,可过上段时日,又会发现他竟又烧出‘更好’的来了,你说奇也不奇?”这一顿“好”呀“好”的,得亏没把她自已绕晕。

“这正是精益求精的匠师呵,在他心中,必定有个难以企及的高度,如此,方能逼着他提升造诣至此。”子猷似是极明白。

“珐花一家,自祖父辈由晋南迁居此地,据说走到这里,舍不得狐岐山上的陶土,终在此地开辟陶窑,扎根下来。”

“哦,数代专一技,了不得!一则源泉胜水流膏,一则陶土柑泥不竭,得天独厚,方成就了洪山的“陶村”之誉。”子猷信然,随即敲定,“好,明日我们便去请教武师!”

“嗯,阿翁到底要做什么宝贝,现成的不行还要订制,是茶碗还是酒觞?”少姝顺嘴问道。

“都不是,说是要给小羲的东西。”

“这日子可真快,转眼间,小羲也要满周岁了。”思霓笑叹。

“是啊叔母,想想少姝蹒跚学步的情景,就像是昨日之事。”子猷亦有同感。

小羲是子猷的独子,少姝的幼侄。两年前,子猷聘娶了太原王氏的女儿,大约一年前喜得麟儿。上回在大宅子猷房里,少姝便对这个粉糯糯圆乎乎的侄子爱不释手,此刻想起来也都心痒痒的。

“咱们阿翁真是心疼小寿星啊!”少姝一脸艳羡,“子猷哥哥,究竟是什么好物件?”

“这个嘛,暂时保密。”意外的,子猷端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。

“什么呀,还舍不得跟我说,卖啥关子么!”少姝翻翻眼,心想明日到了陶窑,我看你说不说。

“阿翁心疼小羲,你这做姑姑的,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呀?”

“那还用说?我一早就选好啦!”少姝得意地和妈妈交换个眼神,她这调门倒是先扬得极高。

“哦,选的什么?我听听小羲会不会待见,给你参谋一下。”子猷很热心地说。

“这个呀,暂时保密!”扳回了一局,少姝乐不可支,憋着坏笑跑开了。

“这孩子。”看着小妹远去的身影,思霓与子猷宠溺地笑了起来。

三匹骠壮的马儿,左右甩动着马尾,跑得轻松欢快。路旁的农田民宅,随着蹄蹄踏踏的马蹄声被一一抛在了后面,和赶车的差役并肩而坐的阿真,猛然转过头来,冲车内就坐的贾飏问道:“公子,子猷公子抚琴时,小的听公子唱了句‘折角追高古’,这折角可是有甚说法?小的听得迷迷糊糊。”

“你迷糊于‘折角’,但总不会没听过‘林宗巾’吧?”贾飏反问他的小书童。

“林宗巾怎会不晓得,我还会折着戴哩,咦,公子,莫非这头巾和有道先生有所关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