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鸑鷟泉

少姝怕老人听不真切,有意放缓语速,耐心答道:“嬷嬷,这是狐岐山民所制的香料,我们这边香料的品种可多了,有神香、梅香、寿香……现燃的是寿香,我妈妈最待见了,说它苒苒有松柏之气。”

“我说呢,以往闻惯了沉香啊、苏合香啊,这个味道还蛮清新的,烟火气又不大,好闻。”说着,仆妇的大鼻翼滑稽地翕动两下。

“这有什么,”少姝笑,“我家各样香饼都有,嬷嬷要是喜欢,尽管拿些便是。”

仆妇喜不自禁,谢过少姝,又绕着案上香炉转了两圈,只见那豆形炉体上,镂空的山岭高耸绵延,其间神兽灵禽出没,伴着烟雾升腾,仿佛仙气缥缈,她不觉稀罕道:“有道是‘香绕博山,观烟修仙’,姑娘的博山炉看着虽小巧,细看之下,山间还精雕了许多奇珍异兽,呦,此等模样的,我似乎也认得些,是仙狐吧?”

少姝忙碌的手一顿,她缓缓抬头,面带郑重之色:“是玄狐,嬷嬷,这香炉亦是出自我们山上的陶窑,足底圆盘上盛有泉水,更助润气熏香,哦,制作陶炉所用的纹饰,陶工们喜欢就地采之,很多都是路边山坡上的野花,枝头屋檐上的鸦雀,张开欲飞的鸟羽,河里游动的鱼蛙,活灵活现。”

她举起手上刚洗净的餐盘:“你看,盘子上,还有士人用的笔洗上,四面多有这种孩童游船于莲池之上的纹样,叫做‘婴戏荡船纹’,是我们这里陶窑独出的呢!”

如今,每每触及山上匠师的话头,少姝便是这般如数家珍,滔滔不绝。

那仆妇专注地盯着少姝的脸,像是在听,又像是什么也没听到,她眼中那久经世事的精光收敛了不少,反而于不经意间,流露出一丝惘然。

看她这样,少姝想起了河滩上的情景,不觉脱口而出:“嬷嬷可是和阿眉拐姑娘长久未见了?”

“是,是!”仆妇一愣,趁着点头应声,轻巧点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花。

少姝微觉唐突,她知趣地低下头,移开了视线,客气地顺着话头说道:“嗯,想必是位可亲的匈奴姑娘。”

“不,”没想到那仆妇即时否认,“阿眉拐的母亲,跟姑娘一样,是汉人。”

“汉人。”少姝小声地,慢腾腾地咀嚼这个称谓,对于当今的魏人而言,它确实有些意味深长。

这时,贾飏那名唤阿真的书童,伶俐地跳过厨房门槛,招呼道:“少姝姑娘,后院树上刚结的李子桃子,真是喜人。”

“哈,也不枉我成天价为它们浇水施肥了。”

阿真笑道:“这会儿看着个头是小了点儿,长成了想必味道很鲜美?”

少姝昂着头,对他的眼光表示赞赏:“可不是么,过些时日就到上巳节了,你若陪贾公子上来游玩,还请记得过来一尝哦。”

阿真当然乐意了:“一定一定,对了姑娘,子猷先生从屋内取了张七弦琴,还叫我递话来请姑娘带了笙簧过前院去。”

“姑娘快去吧,别让公子们久等。”仆女笑道,“这里有老仆,保管给你收拾妥帖。”

少姝欠欠身,到卧房取了笙簧,来到前院树下。见子猷在案前抚琴,思霓陪着客人们静坐聆听,少姝见母亲品着香茗,双眼微微眯起,模样很是享受。

她笑着,悄悄走过去,站在妈妈身旁。

睁开眼,看到少姝手里的笙簧,思霓温婉的嘴角不觉上扬:“你哥哥要与公子们琴音唱和,你来见识一下也好。”

又怕女儿过分紧张了,她偏过头来,轻声嘱咐道:“量力而行,适意情惬就好。”

少姝明白地点点头。

也许是飒飒的清风吹拂,也许是朗朗的琴音入心,少姝的纤弱身姿随风轻摇起来,笙簧渐渐“寻”到嘴边,找到了与琴弦相和的契机,悠扬放声。

贾飏拍着手,目光在子猷和少姝间流转,但作思虑,先声吟唱道:“玉韭沐霖珠,折角追高古。”

刘渊也紧随其后,击节唱和道:躬身践大道,深山结仙庐。

在一阵激扬的乐声之后,子猷抚琴的力道递减,轻盈如点水,听来犹如清泉落入平缓之地,不疾不徐地流淌,然后他举首唱道:“贞光不绝俗,风流得其真。超然荡仙舟,明哲复全身。”

此曲终了,举座喝彩,两位公子更是大呼妙极。

子猷摊开手,阔袖飞动,谦恭谢道:“三日不练,手生荆棘,诸君见笑了,两位公子常日往来于公卿世家之间,眼界开阔,今日听我兄妹二人合奏,更富山野之气吧?”

刘渊朝少姝一拱手:“未料郭小妹的笙簧之音如此灵动,在下以为,此等未经雕琢、质朴自然的乐韵最是难得!”

“着实不凡,有如凤声啊!”贾飏亦表十分欣赏,“在下曾闻,此山胜水原是鸑鷟所引,想必那鸑鷟之鸣,也同姑娘的乐声一样清妙脱俗!”

少姝慌得两手乱摆:“贾公子过奖了,小女子实不敢当此赞誉。”

书童阿真一脸懵懂,不失时机问道:“那公子刚说的鸑鷟,也是凤凰喽?”

“对,鸑鷟是五凤神禽之一,传说乃无宝不落的仙鸟,总是雌雄双飞,当它们中有一只死去时,另一只会悲鸣三日夜,最后热血冷了,血液干了,也就相从于九泉。”贾飏解释道。

“其质坚贞,可悲可叹。”思霓略微颔首,不觉唏嘘动容。

子猷看思霓一眼,接着说道:“贾公子所言不虚,确是这种神禽,传说大禹治水时曾经过此山,水退之后,民众笙簧欢歌答谢大禹,他手下有位得力干将,与山上女子结为夫妻,二人常于山顶奏乐呼啸,以作凤鸣,忽一日,果有鸑鷟飞驻于山岭之间,连叫三声展翅飞去,它落过的青碧峰遂即涌出甘泉。”

“山海经上说,‘狐岐之山无草木,多青碧,胜水出焉’,”少姝又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来,“这‘胜水’说的便是鸑鷟泉。”

“呼啸旷放,笙簧多情,相配得宜自有妙处啊,不过说到引凤,又与呼啸吹奏之人的造化德行不无关系。”这是刘渊的见解。

“少姝姑娘,那对夫妻后来怎样了呢?”阿真关心那对引凤之人。

“名山胜水,高人自然是愿意留在狐岐山了。”少姝的回答言简意赅,却也启人遐想。

“真是一对韬形晦影的壁人啊。”刘渊赞道,“后世有箫史弄玉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”

阿真悄声暗问:“公子,刘公子说的箫史弄玉又是何等高人啊?”

贾飏亦低语以答:“弄玉是秦穆公之女,箫史乃其良人,他们在高台上弹琴吹箫,感凤来集,最终也仙去了。”

阿真恍然,好些个动人的传说,他不禁心生感慨,此番上山真是没白来。

“嗯,那些引凤之人的音容,必是琼姿炜烁,风神俊雅,非凡人所能见能及,”子猷神往,又探身看住刘渊,“说起吟咏歌啸,我记得上党求学时,也曾有幸领略过贤弟之啸艺,此地清幽景绝,愚兄琴音如不为贤弟的啸咏作陪,那才是至憾!”

刘渊笑道:“刚刚听罢此地的高人逸事,小弟粗蠢之技,岂敢班门弄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