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姝一时无言以对,虽则胡人在三晋杂居已久,但此地居民确实视胡人为异族,且成见颇深,实无办法可解。
“呵呵,再说我家里穷苦,终日劳作,勉强饱腹而已,家里哪里有多余的闲钱供我读书。”
匐勒所属羯族,被称为“匈奴别部”,其父祖曾是部落“小帅”,可如今匈奴被分五部已有多年,他们族人随匈奴迁徙到上党郡一带,与汉人杂居共处,多被汉人驱使。像匐勒一家,为了活命又来到界休与郭家做佃客,所谓“小帅”,都是过眼烟云了。
少姝抬头,示意匐勒看河滩上妇人菜篮里的胡瓜:“喏,那胡瓜长得青翠可人,吃起来又凉爽解渴,家家菜桌之上皆备,我想,它未必只因沾了个‘胡’字,便要比东瓜、丝瓜矮上一截吧?各是各的味道,谁也代替不了谁。”
少姝笑,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,这不,她也动辄打上比方了。
“惯常听你‘汉人’‘胡人’不离口边,心中太过计较了,须知你就是你,何苦自轻自贱?”
因觉此人心结甚深,此番她未必开解得动,但少姝也忍不住一试。
匐勒仰头看天,牙间嚼了根草梗,下巴缓慢地左磨右磨,一直没有答腔。
“活在别人的眼光下,心才疲累不堪,其实何止是瓜果,受天地滋养的万物,本来各美其美,各适其适,为了什么要介怀那点点不同?”少姝声线渐低,目光垂下,“如有一日,被众人嗤为异族异类,我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,自家昂扬向上,做好该做的便已足够。”
匐勒双手覆面,自上而下用力摩挲数下,愤懑之色也似这样被一抹而去,听到最后,他把草梗吐掉,站起身来,郑重向少姝作揖道:“怎么会,少姝姑娘是断不能被人嗤笑的,得姑娘这般推心置腹,小弟实是感激,以后,我就敬姑娘作我的先生,说话算数,绝不会变。”
看到匐勒面色有豁然开朗的喜悦,少姝流露笑意,他后面的话一出来,这才慌忙乱摆两手:“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就对了,什么先生不先生的,我可不敢当!”
匐勒也笑弯了眼角,语气诚挚不改:“少姝先生不想张扬,那我就避开人前,像这种时候称呼一下,又不妨事。”
“这种时候”,自是像现下两人独处之时。
“少姝先生?”少姝跟着念了一句,不伦不类,怪异难言,她“扑哧”笑了,笑声渐如银铃般响亮,吸引了河滩上不少大人孩童的视线。
迎着那诸多疑惑的目光,匐勒蓦地感觉胸怀大开,他嘴巴一咧,胸间迸发出更加豪放的大笑。
“少姝姑娘在说什么好玩的故事吧?”阿圆循声又转回来,同来的还有若干名,跟风似的撺掇起来,“也讲一个给我们听听。”
“少姝先——姑娘,”匐勒神色恢复如常,“上回来时,我听你在给大家讲《汉书》里的故事,有趣得很,可否接着说一段?我不识字,但是能听呀,就像尹毅哥,不也是跟着少姝姑娘听了不少书么,我虽没机缘上陶复庐,得空了能听姑娘讲讲,也知足了。”
少姝向来从善如流,不愿让一众小友失望,刚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他们,骐骐脖子上挎了竹篮,悄没声地蹭了过来。她低头一看,讪讪地笑了,是豆面磨好了,且又是排她后面的大婶热心帮忙,赶忙向远处那慈眉善目的大婶高声道谢。
“骐骐,你看我在‘忙’,还是烦你把面先给妈妈送回去,对了,不必返来接我了。”
打发走了骐骐,这才坐定开讲。
在她眉飞色舞地说到楚汉相争之际,郦食其劝彼时为汉王的刘邦,再立六国,只听匐勒猛拍膝盖,急急粗声大叫:“这怎么又回去了,馊主意啊,若用此法,高祖后来怎得天下?!”
别人只嫌他聒噪得慌,听个故事,自已倒像是搭起了戏台子。
接着,听到张良认为立六国后有“八不可”,一心为古人担忧的少年方松口气,说道:“幸亏有张良哇!咦,少姝姑娘,这张良莫不是和山下的张良村有甚关系?”
少姝已给他搅得思绪纷乱,无奈何接茬道:“对啊,可不就是那个张良嘛!”
“他是咱们这儿的人?”三两孩童齐声发问。
“他本不是这里人,但曾经打咱们这山上经过,还为山民办了件事,这事啊,可跟洪山得名大有关系。”
“那我们先不听汉书了,少姝姑娘说说张良和洪山吧!”
少姝苦笑,这“说书”的营生还当真不容易,可是目光触及孩童们热切期待的面庞,罢了,稍作酝酿之后,她重启朱唇:“话说西汉初创年间,要从洛阳西迁皇宫——”
大家迅疾安静,生怕错漏过任一细节。
“张良为此事,奉旨前往长安,路过狐歧山下的‘宁心寨’,想要借宿。他敲开一家院门,出来一位老汉,问张良是哪里人氏,如何此刻还敢走路?张良便问为甚不敢?老汉四下里张望一回,赶紧把他请进房中,才告知他说此地有狐妖作祟,到了晚间出动,吞噬牲畜猪羊,吓得人们稍一天黑就关门闭户。”
“什么狐妖,我怎么不知道?”一个男娃冷不丁置疑起来。
立刻有人推测:“狐善夜行,夜出觅食,日间匿藏,是‘隐伏之物’,所以人们有此猜测?”
“我听说狸也有这‘本事’,有时候人们发现庄稼不知道被谁吃了,放在仓库里的谷物也不知怎地少了一大块,以为有贼,但找不到半点踪迹。”讲这话的小娃,脸上着意流露吓人的表情。
“我不信,我妈说狐神会保佑山水,怎么会给人捣乱起来?”“朝天辫”娃子晃着他的短辫子,目光斜斜问道。
“是啊,张良也不信,”少姝眸色间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,“他当晚住在老汉家中。说来也怪,这夜全村竟然平安无事。次日,老汉讲起张良入住之事,人们一听,就都来恳求他多住几天。张良又住了三天,第四天向西去了,结果那晚,村里又有好些牲畜伤亡。众人忙骑着快马追上张良,央求他回去,张良左右为难,对大家说他皇命在身,不便久留,可把他的像贴到堡门上保平安。众人将信将疑,请人画了幅张良的画像,贴到村堡门上,果然无事。更怪的是,张良走后没几天,狐岐山就着火了,一连几天,山火烧得红通通的,人们传言,这场大火是张良为根绝妖患施法烧起来的。因此缘故,宁心寨后来就改叫张良村了。又把狐岐山叫作红山,因“红”和“洪”同音,时间一长,慢慢地便叫成洪山了。似张良这般开国重臣,踏经山水数不胜数,留下的传说也不少,就我所知,各郡大大小小的张良村且有几个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