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野雀子喳,水红花

“想是玖姐姐身在异乡,但和我同时入梦喽?”少姝恍然大悟。

“是啊,这叫共梦,你们二人分别两地,各自入梦,且因平日里彼此心中牵念,这两段梦啊,便‘接’在了一起。”

“既如此,那是不是别的姐妹也能和我共梦?”少姝在郭家的兄弟姐妹可有不少。

“这个,妈妈可就说不准喽!”

“还有妈妈,在和玖姐姐的共梦里,我还学会飞了呢!”少姝得意洋洋,可那最后四仰八叉地往下摔,却“忘了”给母亲透露一二。

“这回你可高兴了,上天入地,穿云入海,转念即到。”思霓一味温和地笑。

“实在没想到,透过云雾之气,竟能看到那宽广之极的景像,同登临山顶时所见不同,脚下山野连绵,河水流向一览无余,就像是一幅似曾相识的山水卷轴,在眼前迅疾地铺陈开来,还在不断地伸向远处……”少姝出神地回忆着,眼中簇簇如有点燃的小小柴薪。

就是上了饭桌,少姝口中依旧滔滔不绝。

思霓频频给女儿夹菜:“吃吧,饭菜都要凉了。”

少姝胡乱往嘴里扒拉着,断续说道:“妈妈,玖姐姐可真神了!我们不光是携手在山上飞,还同看了起于杏林的狐岐云涌呐,终究入得其中时,竟觉比预料中的更馨香曼妙。”

“好,好。”

“对了妈妈,在云涌当中,我们到底能看到多久以前的事?”

“说到追溯往日光景啊,狐岐云涌着实可以,不过……”

“嗯,我已经知道了,只是看看,不能触碰,云涌所现通是‘过去’的人事。”

听到“过去”二字,思霓蓦然有些出神,也不由得停箸道:“人们嘴上总挂着‘去者如斯’云云,也是,过去的人事再不能重来了,咱们狐歧山上的云涌,却独有体贴细察,因缘际会,带人重逢往昔,忘了同你说过没有,很多年以前,你外祖父也是为着某次云涌,才对此地心生眷恋。”

“因缘际会啊,那我这回的运气也太好了。”少姝庆幸。

“是当珍惜,还有一件需得跟你提一提——但凡云涌显现之过往,其实并未烟消云散,有缘法得以亲睹之人,总能从当中再唤出个人来。”

“哦?不是说‘前面’看不到‘后面’么,如何能唤出人来?什么人?”

思霓点点女儿翘起的额角:“那个人,就是你自已。”

“怎么会是我呢,我一直待着没有动!难不成,这里头有分身法?”

“没有分身,那个你,是一个‘更新’的你——你不是自看过云涌之后就学会飞了么?”

“哈哈,妈妈,怎么说那都是梦中的事,你不会当真以为我现在就能飞得起来吧?”少姝的理智又回来了。

母女两人笑得喷饭。

“对了,飞之前,玖姐姐还多次提点我,留神放松些,兴许如此能飞得轻盈快捷?我都没有注意,自已在焦躁的时候,脚趾头绷得老紧了!”

“是么,”思霓觉得好笑,透露一个小秘密,“我记得玖儿一急啊,腮帮子便鼓鼓的,就像塞了两个大枣。”

少姝乐了:“那下次必要留心看看!”

“修行这许多年,儿时气性怕是收敛到不着痕迹了。其实,玖儿说得很是,心急了,什么都做不快做不好,欲速则不达。况且,生而为人,要细细体味还嫌不够,若日用而不知,习焉而不察,近在眼前的都没认清,飞多快做什么去?”思霓一逮着机会,便谆谆叮咛,不厌其烦,还生怕没有刻到女儿心里。

“妈妈教我慢一些,姐姐教我松一些,你们姨甥俩个还真是相像。”少姝嗤嗤笑,“饶是如此,但愿玖姐姐能‘快点’找到霙姨回来,咱们也不用盼着在梦里才能相见了。”

闻言,思霓微微一怔。

“唔,这香椿芽多鲜嫩,妈妈也尝尝。”

终于发现眼前的美食,少姝放开肚皮享用起来。

午间,思霓揉着两边的太阳,回去卧房躺下,一着颈下的苍玉石枕,倦意袭来,正暗自抱怨精神不济,就听到女儿也蹑手蹑脚上炕,绕到身后,在她背上按捏起来,力道由轻而重,叫人好不舒泰。

思霓睁开早已微眯的双眼,劝道:“快别瞎忙乎了,跑了半日,去歇会儿吧。”

“我不累,都在山上打过盹了,”少姝笑答。

思霓又扯过一个枕,拍拍,示意女儿:“来,一起睡。”

“好,”少姝欢喜着答应了,挤着妈妈躺下来,不甘心地痴痴撒娇,“妈妈,什么时候,我真能像梦里一样飞呢,真的好想好想。”

思霓一把将女儿揽至怀中,阖起双眼道:“睡吧,玖儿没空,兴许睡婆婆来了呢,就能教我儿飞啦。”

“梦里学到的本事,醒来算数吗?”少姝问完了,也觉得多此一问,傻乎乎的。

“算数啊。”思霓呢喃答。

少姝瞪大眼。

“你打襁褓中开始,早不知学了多少‘本事’了,熟睡之际,摸摸你脸颊,立刻攥拳伸腿,奶声奶气抗议,嫌人打扰呢。”

少姝乖觉地不再出声,看来母亲真是乏了,迷糊的时候,还当她是个乳牙未出齐的小娃,她向上偏偏头,看到母亲轻微抖动的浓密睫毛,胸腹规律地起伏着,可以听到她均匀的鼻息。

睡婆婆,不是那位专在梦中教习蒙稚小童的婆婆么?据说她教的本事五花八门,学得好,得她称赞的孩童,会在睡梦中“咯咯”笑出声来,反之,则会因受到惩罚而“呜呜”哭泣。妈妈常笑她睡像不安分,一会儿皱眉,一会儿噘嘴,手舞足蹈,打小如此,到她如今这个年纪,也不知究竟跟睡婆婆学到什么好本事了?怎么一样都想不起来?思及此处,朦胧的浅笑爬上少姝的嘴角,她悄悄乐着,又往母亲怀里钻了钻。

翌日,少姝赶早挎了个大竹篮,往就近的水磨去磨些豆面。

不成想还有更早的,刚走到,就看见磨坊外面,村中农妇们的家伙什——各色锅碗瓢盆——已秩序地排了一溜,这是山乡规矩,轮到谁了,谁就进去用磨,亦毋需争执。

勤快的农妇们总不会一旁干等,她们在水磨下边的河滩上忙碌着洗洗涮涮,多是在为午饭收拾菜叶,见少姝来了,三三两两地打起招呼来。

一众丱角小童,在水磨边上聚集玩耍,都是妇人们带来照看的。

少姝一瞧便乐了,可真够热闹的:男娃们有的打着旋风般的陀螺吆喝比试,有的滚着叮铃当啷的铁环往返追逐,有更顽劣的,从旁边高地不时向河中投下石子,水花溅在妇人们的身上,爆发出一长串狡黠而清脆的笑声。经过那磨坊的下落之水,又归落于河流,汇合处陡然形成一凹深潭,鹅鸭悠然戏水,等待着可口的粮菜漂流而至。

女娃们偏静一些,几个小人儿围了个圈子在地上圪蹴了,嬉笑拍手,将童谣唱得分外娇嫩动听:“野雀子喳,水红花,客人来了请进门。先坐下,后喝茶,俺家爹妈不在啦。请问您家住在哪?尊姓大名请留下。”

(圪蹴,当地人对蹲在地上的叫法。)

少姝在骐骐毛绒绒的耳朵上轻揉着:“你听,她们唱得真不赖,一早起来就听到窗外的野雀子喳得欢,说不准啊,今日山上真有贵客。”

(野雀子,即喜鹊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