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草药香

后山上,少姝和尹毅,一前一后地走着。

少姝背了只葛布袋,软塌塌的靛青色袋子,在她瘦削的肩上来回晃荡着,越发显得人身量纤纤。

“少姝姑娘,下回咱们上陶复庐去,我想着带点好吃的给思医师。”

“定是秀英婶的拿手菜,”少姝唇角弯起,很是心知肚明,“你不是隔三差五地总要带上去吗?”

“这次不一样。我托阿翁专门打听过了,照当下城中先生们收的‘束修’准备的,虽不值什么,亦可聊表弟子对授教恩师的心意。”

“哦,那你备下什么了?都有些什么‘心意’哇?”

“这个嘛,”尹毅搬起指头如数家珍,“有寓意‘勤学不辍’的芹菜一束、‘苦心孤诣’的莲子一袋、‘宏图大展’的红豆一罐、‘早日功成’的枣子一把、‘启窍生智’的龙眼若干,此外还有数条干瘦肉,嘿嘿,姑娘觉得怎样?”

听他讲得热闹,少姝乐得掩住嘴,这便答道:“好!都是好意头!舅舅定会喜欢。”

“不过,”尹毅面露难色,“也有些时日了,思医师仍未回应我的拜师之请,不知他愿不愿收下这份束脩?”

“不妨事,你也清楚舅舅他从不在意虚名虚利,再者,我妈妈既应了这事,自然会帮你去说。”

受到鼓舞,尹毅的信心充盈起来,坚定地点点头。

“就算你还没行过拜师礼,这些日子,舅舅心里也早把你当弟子看待了,跟珐花比起来,你的运气还真是好太多了哟!”少姝话锋一转,“不管如何求告,武师就是不允她学烧陶,好可惜。”

珐花是少姝睦邻武家的女儿,是她山居以来的好伙伴,其家宅坐落于鸑鷟泉对岸,与少姝家隔河相望。珐花的父亲武成器,以烧制陶瓷器为业,乃洪山数得上名头的窑主之一。平日里没事,少姝常到她家里玩耍,家里过活所用陶瓷器具,一应是从武家购置的。

“我好像听说,陶工技艺在传承上是有祖制的,传男不传女,这也无可奈何呀!”

“话虽如此,但珐花她爹唯有这一个闺女,既心爱陶艺且更愿意为家里分忧,若选传承人,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!”

“武大叔的手艺确实没得说,”尹毅道,“常听我爹夸赞说,武家的陶器一到城中就会给商户抢购一空。”

“好东西大家都认得。我新近从她家买回去几只茶碗,青莹莹的,胎薄细腻,妈妈说用它喝茶更觉清香,吹开浓酽茶片,露出青瓷碗底的几点碎花,宛如池中落英,赏心悦目。有一次,我扣了只萤火虫在里面,你猜怎么着,居然能从里面隐隐透出光来,小灯笼似的!我得意地叫珐花来看,她还笑我呢,原来她早玩过,已不觉新鲜了。”

尹毅放慢了脚步,托着腮,悠悠说道:“做到这般精致,想必得挨许多勤苦,又是修模,又是抛光,又是上釉,那窑又热得能烤死人,何苦来?他爹不许,多半是心疼她的缘故。”

“嗯,你这样讲是有些道理,可是尹毅哥,如果说秀英婶嫌你练功太吃苦,劝你不要再接着学了,你可乐意?”少姝眯起眼,闪露一丝狡黠。

尹毅听得明白,轻咳一声:“淌自已的汗,吃自已的饭,大丈夫,岂能动不动就怕吃苦?当个懒汉容易,那也就一事无成了。”

“我看着,珐花修习陶艺的决心,可不比你对练功的痴心少哇。”少姝笑得意味深长。

尹毅沉默片刻,只好说:“但愿武大叔也能转过这个弯来,绝技得以传承不说,珐花也就得偿所愿啦。”

二人说笑着继续前行,越往深处,林木越发稠密,山石重叠,花叶连绵,令人倍觉神清气爽,路上静悄悄,看不见形影的鸟儿间或鸣唱着,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行人,只有弯曲的山路无声的伸向高处。

不知不觉,走到一处略为宽阔的山坳,两旁岩涯植被茂密,少姝从袋子里掏出把轻巧的小药锄,四处逡巡起来。

远处杂草丛中有几点淡蓝色花瓣随风晃动,像是在冲她招手。

“远志!”她奔过去,再次弯腰细辨,三两下,利落地将碧草挖起,耐心地拍掉长长根须上的湿润土块,放入药袋。

“姑娘也真辛苦,你采的这些药草,回去了还要一一洗净吗?”尹毅带着骐骐走近了。

少姝手里忙不停,颇为老道地答他:“也不一定,有的药草只需放着风干就好,洗过后,药性多少会减几分的。”

“唔,这味道真是好闻啊!”脱离了泥土的草药根,淡淡地散发着馨香。

“是啊,回回采药下来,手上都会沾染不少香气,尹毅哥,你发现没有?时令不同,草药的香气也会不同,春草初生,柔嫩娇小,其味便清淡;秋草劲健,筋骨老成,其味便厚重。这些药香经过熬煮蒸腾,走通了人的经络,驱邪治病,是不是很厉害?”

听她这一通感受讲完,尹毅不由得点头:“怪不得我阿翁说,少姝姑娘的手上有学问的味道,估摸他老人家就是这个意思了。”

“我手上的味道?那可太多了!做过饭,有饭菜味;洗过衣,有皂角味;煎过药,有药草味……如此说来,统统是学问的味道喽?”少姝回过头,眨巴着眼。

尹毅一蒙,答不上来了,木讷的样子逗笑了少姝。

过了一会儿,听见少姝又找到了别的药草,尹毅又凑上去:“姑娘,这回又找到什么了?”

“喏,金银花,这味药解毒散痈,清热凉血,山中人家有误食毒野菌的,用它煎服了就可以。”

尹毅在附近地面上也殷勤地摸索起来:“总算碰上个我认得的药草了,一到暑天,阿翁也常拿这个泡水喝,我帮姑娘一起找。”

他拔好了一株,递给少姝过目。

意外地,听到少姝倒吸一口凉气:“尹毅哥,你手里的可不是金银花!”

“那是什么?我摸着好像没错呀?!”尹毅挠头狐疑。

“这是株断肠草!”少姝斩钉截铁道。

尹毅吃惊,一个趔趄差点摔倒,手中小草掉落在骐骐蹄边,它伸过鼻子来轻嗅一下,嫌弃地撇撇嘴,别转头走开了。

少姝简直哭笑不得,她捡起地上躺着的小草黄花,又采了株金银花送到尹毅手上,耐心地讲给他听:“断肠草的黄花是成簇长的,形如漏斗,而金银花是成对长的,有点像小喇叭。你来摸摸,看是不是?”

尹毅垂首,用手挨个地辨认过,轻叹出声:“哦,确如姑娘所说。”

“此外,金银花初开发白,其后慢慢转黄,新旧相参之际,黄白各半映衬,因得名金银花,等你眼睛好了,保准一下就能区分清楚了。”少姝宽慰道。

“断肠草,听听这名儿叫的,人吃了它,会登时没命吗?”尹毅紧紧攥着手中黄花,心有余悸,不禁暗想,若这株草让他混放到了姑娘的药袋里,岂不是闯下大祸。

“我想想,舅舅说过,人一旦中了此草之毒,没能及时救治的话,十有八九就会——”

“等等,传说神农氏不就是被它毒害的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