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拜月

“那便是——你得学会耐心地等待。”

“这算什么秘方,”谜底揭晓,少姝不出意料地露出极其失望的神情,继而又不甘心道,“是怎么样个等法?”

思霓放下玉觞,扳着手指数开了:“你看啊,先将糯米淘洗了,入锅蒸好,等它放凉,撒上酒曲压实,当中挖个小洞,再等它放置十二个时辰,黄酒就露出米面来了,将择洗沥净的槐花用纱布袋装了,与糖块同入黄酒,密封罐中,接着好好地等上它两个月,就得了。”

“妈妈这又是在跟我说‘求慢不求快,慢功出细活’了,对不对?”少姝点头如捣蒜,顽皮地背诵着母亲常谈。

“是啊,心急火燎的,终究是尝不到甜头的,更有甚者,浮躁会有害心神。”思霓牵过女儿的小手,在掌心里细细揉搓,“不管修习何等技艺,日积月累方见真功,一味地求快,还有什么趣味可言?不如沉下心来,做好眼前手上的事,时时心胸通达,自得其乐。”

“哦——”少姝一双丫髻斜飞起来,福至心灵,“那像妈妈织布、舅舅行医、还有这山中匠人或制香或烧陶的——你们在修习种种时,也都有自得其乐吗?”

“没错,”女儿通慧的应对,令思霓甚感欣慰,她指指屋角放置的繀车,“你天天在纺线,可曾有什么心得?”

“也没什么啊,就是在纺线而已,觉着线头要断的时候,会暗暗在心里说再仔细些,此外似乎也没想着别的事。”

“是啊,人唯有在不急不燥的情形下,心胸内方能生出静气,这股气饱满、均匀、绵长,发现了么?这样纺的线,才不会轻易断掉。他事也一样,但凡你爱做的,便该尽兴去做,只是记得慢慢来、多体悟,时间长了,就会真正有所得益。”

少姝听了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拾掇过碗碟,思霓又坐到了织机旁。

见母亲坚持要把手头的布织完,少姝也跟着在繀车旁坐下来。

她拿起先前放一边的棉芯,一本正经地转起了绳轮,思霓不时侧头,细看女儿举止,只见她动摇多容,俯仰生姿,左手里的棉芯开始抽成白色的细线,一点一点的在拉长着,全神贯注之下,线索居然没有断掉,足显功力。

就是因总能看到孩子身上这明亮投入的神采,做母亲的才觉得舒心意足,思霓如此这般想着,复又垂首在织机上忙活起来。

山乡的静夜里,泉水流淌的声音、家燕筑巢的动静、远处零落的狗吠……都和着机子的嗡嗡声,一股股汇合起来,荡漾在少姝耳边,变成她身体轻轻摆动的节奏。

“很晚了,”过了许久,少姝看向窗外夜色,提醒道,“妈妈,舅舅说过您不能太过劳累的。”

“刚刚好,也织完了,”思霓停下,款款地转动手腕,“不妨事,今日中觉睡得久,再说我闺女熬的汤药很起效,到这会儿了,还没觉着疲累。”

“太好啦!”少姝振奋,再没有比母亲康复更让她期待的事。

她欢喜地卷着母亲织好的布匹,一手夹了,一手探过烛盏,转身送往里屋。

从一角隧道式的门洞穿过去,里面有更深的一眼小窑,母女俩用作存放她们的织品。

放置好转出来,少姝拍手道:“妈妈记得吗,前些日子,子猷哥哥给我送书来,见到那里屋的线团布匹,又是摇头又是咂嘴,”她压着嗓子,惟妙惟肖地学起来,“叔母这是何苦来?若用度不够,捎个信儿回来给我就行了,还是千万要好生养着!少姝妹妹,虽说郭家子弟好赖得知些疾苦,可是像这般货真价实天天上手的,你还是头一个!”

霓夫人沉默片刻,问道:“听了他这些话,少姝心中会怎么想的?”

“我会觉得自已很了不得啊,子猷哥哥明明是在夸我嘛!”

正拾掇着织机上的零碎线头,思霓没忍住,扑哧一笑:“你倒是懂得领会,子猷是个细心的孩子,见不得妹妹吃苦,又怕你耽误了读书。就是上回,他又跟我提起叫你回华岩书馆了,你可愿意呀?”

“我何曾耽误了读书?这不是一直在读么,就在‘狐岐山书馆’,先生就是妈妈和舅舅。”少姝一本正经道,“反正,妈妈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,少姝最待见和妈妈在一起。”

少姝跟着母亲,喜欢叫洪山的旧称——狐岐山。

女儿的小甜话,打她牙牙学语就会说道了,如能装起来,那必定车载斗量,但都是思霓在凡俗日子里的慰藉,她嘘出口气,抱过乖女搂在怀中,眸光莹莹:“妈妈也最待见和少姝一起啊,山居这几年,害你吃苦了。”

“有妈妈陪着,哪里吃苦了?!”

“傻闺女,是你陪着妈妈才真。”

少姝腻在母亲怀中,哼哈撒娇不止。

“好啦,”思霓轻推女儿,提醒着,“做过拜月礼,也该歇息了。”

少姝应过几声,方才起身,踱步到院中来。

她面容已收敛,温煦而整肃,身朝悬于天心的明月,缓慢而轻盈地展开了双臂,如同鸟儿在起飞前轻轻抖开翅膀。小姑娘澄澈的目光,径直向月亮望去。准备好后,她渐渐运气,一呼一吸间,开始深长地吐纳,瘦小单薄的腹部有了明显的起伏。

思霓坐到窗前,还没有睡着的骐骐见了,忙从鹿舍中跃出,走近些卧于窗下。她们都静静地,看着少姝周身沐浴在皎皎清辉中,通体仿若散出淡淡的光芒。

这个时候,没有风,有也很轻婉,像是从月亮那边悠悠地吹来。

所谓“拜月礼”,是少姝睡前的专属仪式,跟母亲学会以后,已日日不落地修习了两年有余。在规律舒畅的吐纳中,她感到月亮的精气绵绵不断地注入心胸,此际,心中好似也升起了一个月亮,她的光亮自顶至踵流泻而下,湛然清凉。

从幼时起,少姝就喜欢月亮,不管是肆无忌惮地望着她,还是偷偷摸摸地瞧两眼,发觉月亮始终是温柔如一地看着自已,瞬时,心头会闪过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动。

“一轮明月照无眠。你看月亮多了不起,山川河流都由她照着,古往今来都由她照着。我们家里人说啊,仰望皓月思念过对方的人,会得永生永世牵绊。”思霓喃喃道,正接上骐骐仰过头来的眼神,它竟乖巧地点了点头,听她兀自说下去,“你没见过三岁上的少姝吧,可是个小精灵呢,酣睡时,听到大人说话的声响,会得眯眯笑着醒转来,立即稚声嫩气地招唤,唤得人心里明媚无比。她打小爱吃圆圆的烘干,还要喂大人,自已一口,喂人一口,吃得很香。差不多了,开始自已的游戏,用手捂起点心半边,说一句‘月亮进了云里了’,再张开手,咬上一半,小脸鼓鼓囊囊地说,‘看,月亮又出来了’,看得我真忍不住会想,那烘干里真有月亮的味道吗?”

(烘干:应为介休当时一种面点的名称,据说婴幼儿可食。)

骐骐听得倏然跃起,在窗下来来回回蹦哒不休,思霓当然看得懂,它这是在表达自已愉悦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