尹毓川赶紧折返屋内,捧出个小陶罐,仔细装到骐骐背上的一侧袋中:“这是给夫人的,下坡路上当心,别再滑到水里去喽!”
此时,月升东山,除了几声犬吠,四周一片阒寂。骐骐出了院门,默契地回头望了眼送至院门口的夫妻俩,便一头跑了起来,乘着渐劲的夜风,像道白光,瞬息穿过了尹家山坡下的蓊蔚山林,顺势进入一道天然沟壑,入耳便有涓涓水流的声响。
原来,这洪山上的鸑鷟泉穿山越洞而下,流经此处,成了条漱玑泄玉似的河流,这道沟也因此得名为“水沟”。
水沟的两边,距河流不远处,零落排列了几户窑洞,均倚坡朝南而开,骐骐疾速不减,直往地势最高的院落奔去,这家院子周围斜绕着低矮的土石墙,从外面可以清楚看到院角一隅种满了藤树花草,枝繁叶茂,各色夏花点缀其间,盎然地高出那石墙许多,深褐色的院门正对着河流。
此时,一个约莫十多岁身形的少女轻快地从门内穿出,月光下看去,她粗壮的乌发集束于顶,给编结成两个丫髻,一条白色襻膊将其碎花边宽袖高高绑起,手里拎了只不大的水桶,走近河边,俯下身来汲水。
(襻膊,约从汉朝开始,人们用来绑住袖子方便作业的臂绳。)
河边泥石洇潮,少女脚下草虫喓喓,清露暗生,她将纤细的手指浸入流淌的河水,划拉两圈儿,微眯起双眼,享受丝丝清凉,忽觉一阵风送来熟悉的气味,她笑着侧过头,果然是骐骐,小鹿蹿到她身边,用头抵着少女的丫髻厮磨片刻,接着,只听少女嘿了一声,两手将水桶提起,颇费气力地慢步回院,将汲来的泉水缓缓浇入前院的花圃中。
少女浇完水,弯腰挽了把青草,冲骐骐逗引摇晃起来,小白鹿温驯地来舔少女手中的青草,不时绕着她轻跃几下。
玩耍一阵儿,骐骐来回摆着头,又开始用它的圆圆头顶来回蹭着少女的腰身,少女会意,伸手从褡裢中取出了小罐子。
“少姝……”这时,屋里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。
“哎!”少女高声应着,顺带,采了两朵在月下微风中摇曳的小花——这便是自华岩书馆回乡山居的少姝姑娘了。
“骐骐乖,再迟点要好好睡了!”少姝摸摸骐骐脑袋,叮嘱道。
小白鹿灵动的美目忽闪着,目送着小主人转身奔去,这才轻快地迈向院门边,那里是它玲珑小巧的鹿舍。
少姝匆匆进屋,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,足下屐齿磕在厅堂的门槛上,“咔哒”有声,思霓抬起白净温婉的面庞,在织机上忙碌的双手顿了顿:“这孩子,有什么好急的,告诉你多少回了,行动慢些……”
在她说话这当儿,就见心花怒放的女儿已冲到眼前来,且说话快得像竹筒倒豆子:“妈妈,你看到没有?花圃里的小葫芦又长高了一截儿,真等不及它藤蔓绕上架子,是我的功劳吧?妈妈不得夸夸我?”
“还功劳,你自个儿就不会多吃点?”思霓莞尔,伸手在女儿小脸上亲昵地捏了一小下,“总是这样瘦瘦小小的一条条,跟刚冒出来的银条菜似的。”
所谓“银条菜”,是被誉为界休“八珍”之一的菜蔬,其茎细长直立,叶呈披针形,花小为淡红色,因只于此地生长,被乡里视为珍品。
(介休八珍:八珍,原指八种珍贵的食物,后来指八种稀有而珍贵的烹饪原料。八珍的提法最早见于《周礼·天官冢宰》:“食医,掌和王之六食、六饮、六膳、百馐、百酱、八珍之齐。”中国历代甚至于各地,“八珍”的内容各不相同,陶瓷、贯稻糖、五灵脂、黄酒、煤、柴木节、绵党参、银条菜被誉为“介休八珍”,至于陶瓷和煤为何也列入八珍?窃以为大概是做饭和吃饭都要用到的缘故吧(囧笑)?)
“说起银条菜来,厨房里还有新洗的,能拌上一碟,”少姝变百宝一样,从身后拎出小陶罐来,“这是秀英婶新制的槐花酿,骐骐刚捎回来的,妈妈要不要就着菜小酌一杯?”
思霓随和地应了:“好,那你得陪我吃点。”
“好嘞!”少姝放下酒罐,转到母亲身后,从她耳边松垂的发髻中抽掉有些干萎的花朵,再簪上手中新摘的那两朵紫花地丁。
花瓣娇慵的紫红色,将思霓的脖颈映衬得更加雪白,要是留意,会发现她耳后的一股银丝,隐隐光泽,与烛火交映。
“行了,也不瞅瞅什么时辰了,还给我装扮呢,人家花花草草本都长得挺自在,都叫你这么着给‘祸害’了。”思霓拂着手。
少姝边往厨房去,边回头笑:“依我看,小花能‘长’到妈妈头上,它们倒是会更开心!”
锅巴装盘,少姝腾手利索地拌起玉条菜,夹起一根,唔,果然细细的,母亲打个比方也是怪精准的。
她心中明了:任自已不管学会多少事,也永远是呆呆笨笨的——甚至于连吃饭长个儿都伤脑筋——总是惹人,哦不,惹母亲大人痛惜。
(大人,当时多为晚辈指称父母叔伯等长辈所用。)
饭菜上桌,少姝惯例用木箸前端在酒中蘸了蘸,放到嘴里,砸砸有声,已然陶醉:“嗯,好香!”
“瞧这小馋猫的样子,过些日子到上巳节了,你兄弟姊妹们都要上山来,届时流觞饮酒可要悠着点,不要玩得太过。”
“妈妈怎么灭自已女儿志气?!”少姝用箸敲敲自已光洁饱满的额头,“说不定,是我把他们一个个灌到酩酊大醉!”
“呦,人不大点儿,口气倒是蛮大。”
“我早同舅舅说好了,他那天照例要出山访友,等子猷哥哥他们上山来,晚间还是在陶复庐歇息,跟去年一样。”
(陶复:陶,窑灶。复,地室。《诗经·大雅·緜》中有“古公亶父,陶复陶穴”,即指窑洞,窑室。)
“那就好,咱们这边地方窄小,只怕他们住得不舒服。”
“妈妈,舅舅的老友都是些什么人,他从来不跟我说,神神叨叨的,你见过吗?”
“你也知道他的,平日里交友甚广,也很少同我说起。”思霓笑答,不免觉得这孩子挺爱闲操心。
少姝看到妈妈觞中已尽,预备再添。
“不用了,酒尝滋味,剩下的留做药引好了。”
“妈妈若是喜欢槐花酿,不如把舅舅的匏壶拿下来一用,他那宝贝可省事了,你一时想喝什么,只需摇上一摇,它都能即刻倒出来。”
思霓此刻享受着微醺,眯眼摇头:“我可不爱用他那些家伙什,实在没有味道,你可尝过他壶中酒水,怎能比你秀英婶亲手酿造的香甜?”
“呵呵,”少姝喃喃道:“一入仲春,就常听妈妈念叨‘清清白白银条菜,玉版冰壶总不如’,看来又得加上一句,‘香香糯糯槐花酿,玉版冰壶亦不如’,”少姝心思活泛,忙问,“秀英婶的槐花酿这么好,莫非是有独家秘方?”
“说到秘方,”思霓笑得故作深沉,“还真有一个。”
“啥秘方?”少姝探过脖子,目光灼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