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过茶水,思霄便引了他们,又来到昨日相遇的山谷,尹信学武,少姝自在谷中采药。
一心做起事来,便觉时辰如飞,再抬头时,就见尹信过来:“今日修习已毕,小姐稍等,我去帮师父砍些柴来,呆会儿给他送家去。”
“好,你去吧。”少姝挽起额前碎发,快步向思霄而去。
尹信这边,提了斧头,顺坡而下,步伐越加轻快,他选了处杂林边上站定,捋袖揎拳,准备大干一番。
他刚拿起斧子,林间深处猛地传来几句类似吵嚷呵斥之声,但又很快被抑制下去。方才也没看到有人上山来,不知是谁在这里搅闹,管他什么鬼,反正尹信也不怕,他唰地挥起家伙,专拣稍为粗壮些的枝桠用力砍动起来,一时间嚯嚯有声,动静着实不小。
没待尹信砍下几枝,林中有身影窜动,不一会儿便走出个人来。
“这位小哥,”那人到尹信身旁,一眼便认出了他,高声叫道:“尹信!你怎么在这里?”
尹信闻言扭头,见走来的也是位少年,顶束靛蓝幅巾,身着同色宽衫,看清了长相,大笑:“羲少爷,这话应该我问才是啊,你什么时候上山来的,一个人吗?”
话音刚落,少羲身后又有个男子踟蹰而出,但见他身量颀长,模样较少羲年长,尹信却不认得。
少羲清清嗓子,介绍道:“这位是新任的县衙主簿冯粲。冯主簿,记得之前我跟您提过的尹横老管家吧,这就是他的孙儿,名唤尹信,同我们兄妹一起长大的。”
冯粲冲尹信频频点头,一口官话讲的色润音圆:“久仰久仰,令祖现下是由洪山河民众一致推举出的水老人,熟悉水利,急公好义,老人家正直无私的声望在下早有耳闻。”说完便与屈躬称谢的尹信相互施礼致意。
郭家一贯礼待老家人,少羲与有荣焉笑道:“看来我们尹老当真是声名远播啊。”
尹信打量那冯粲,约莫二十许人,头戴漆纱笼冠,眉眼细长,面皮子雪白,言辞间和善有礼,的确像个饱读经籍的文吏。可是听他讲话,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,尹信觉得他声线质感尤为尖细,不由得想起了少姝小姐刚纺出来的丝线,若有似无,稍微使点劲儿就怕要扯断的那种。
尹信暗笑,意识到初次见面这样对人评头论足也有唐突之嫌,忙十分客气地问道:“冯主簿今天是身带公务而来吗?”
冯粲一愣,极轻微地摇下头,面色有些拘谨,嗫嚅道:“没有,在下是随了郭家兄妹同来登临游玩的,尹小弟如何这样问?”
“没事,方才好像听到林中有人,嚷着什么‘那位大人’,‘这位大人’的,我还以为都是公门里的人呢,”尹信兀自说着,没有留意到少羲霎时变色的神情,一边向山下顾盼一边又问,“少爷小姐们都上来了吗?怎么不见啊?”
“你说少猷兄他们啊,还在后头,估摸着也快该赶上来了。”
“对,我俩兴致高涨,走得飞快,流连于此处的茂草修林,方才停了下来,不期又遇到你啊。”少羲跟着朗声解释,见尹信拾了柴斧拔脚就走,挥袖急呼,“喂,你去哪里?”
“去叫少姝小姐过来,”尹信脚下不停,兴冲冲的回头答道。
“少姝也在这里?”少羲深觉意外。
而立在他身旁的冯粲,眼中精光陡然闪现,看着脚下生风的尹信远去了,终于按捺不住地,捏起嗓子低低询问:“好个精壮的小后生,少羲,难道说,我们今天就能看到……”
尹信跑到空地时,少姝他们又向前方那水草丰茂、深绿浅翠的谷地走进了一大截,少姝此刻手中举了根药草,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。
思霄一手接过那株鲜嫩生气的小草:“嗯,药物虽好,但作用终究有限,得病后治,好比人渴了才起意掘井,非得要深长得耐心和功夫不可。”
少姝咀嚼体味着舅舅的话语,无声地垂下头去,思霄略显憔悴,知道她又在为母亲的身体担忧了,这可是她研习服食的初心啊,如此感慨着,便伸出宽厚的手掌在她肩头稳稳地按了两下,少姝顿觉臂膀间注入股温暖的力量,帮助她眉眼舒展清明,努力地抬起头来。
“孩子,病由业起,业乃心造,如有久治不愈的情形,并非药石不灵,而是自身正气调用不够,话说你母亲这病啊,但凡心上能宽慰些,总又好些……”思霄眼眸一转,正好看到赶来的尹信,神态随即淡然下来,“尹信,为何跑得这么急啊?”
尹信止步,忙不迭说道:“思大夫,小姐,猷少爷他们上山来了!”
“什么,”少姝闻言,诧异问道,“在哪里见到他们的?”
“才在杏林子边上,碰巧遇到——”
“姝儿!”尹信呼哧带喘地还没说完,这声呼唤已遥遥而至,三人望去,可不是么,那少猷正携了几位裙屐少年往这边而来。
“哟,真是他们呀!”少姝面露喜色,与舅舅相视而笑。
思霄颔首,稍加整饬衣襟,也跟着少姝他们迎上前去。
人群渐近了,猛然有位身着杏色衫裙的少女抢步而出,一把搂住少姝双肩欢叫不停,盛情突至,引发众人骇笑,少姝大眼中有些微濡湿,她双手松下来,叫声“嫆妹妹”,只见那少嫆粉扑扑的小脸上笑逐颜开,声音清脆宛如黄莺初啭:“姝姐,没想到我们会上来吧?”
只听少猷同时朗声笑道:“霄叔,好久不见!”
思霄笑答:“福地自有福人来,今日山间风清气爽,果然便有贵客至。”
“瞧她,平时装的沉郁寡言,哼都懒怠哼一声的,一上山怎么就原形毕露了。”说话的人,是贯以闺秀行止自诩的少妍,她盯着抱成团儿的少姝两人,嘀咕完了,撮起樱红小嘴,毫不避忌地露出不屑神色。
长姐少婵正摇头阻止,偏少嫆听到了,跳过去,忽然提起少妍绛红长裙的边角:“你才少装呢,是谁在半路上弃了肩舆,抢着跟我们爬山来着?”
少姝低头,见少妍脚上的织纹锦履上污迹斑斑,抿嘴一笑,看样子确实是走过山路来的,还真难为她了。少妍颊上顿时绯红,打掉少嫆的手,跟着愤然斥道:“成何体统!”
少姝莞尔,看来姐妹们虽年纪渐长,打闹逗趣倒是与旧时无异,想起离上次相聚也有个多月之久,乍见之下,照样是自然稔熟,仿佛不曾分别过。
少婵拉住少嫆少妍两人的衣袖,笑盈盈提醒道:“还不快向霄叔行礼。”
因思霄也曾到郭看诊过几回,又是少姝的亲舅,故大家彼此也算熟识。三位少女忙敛衽,少嫆这时又怯懦起来,不好意思地缩在家姐身后,思霄只道好说,请小姐们少礼。
“小亲亲,到姐姐这儿来,少姝,这是鹿没错吧?”少女们都注意到了静驻尹信身边的骐骐,纷纷围上去,尹信则拉住,一一招架她们连珠炮似的问题。
还是让细心的少嫆注意到了:“鹿鸣呦呦,你怎么一声不吭啊?”
“骐骐从小如此,不言不语,妈妈说她并不是残疾,也说不清怎么回事。”
“这小鹿也奇特,大概是懒待说话。”少婵笑道。
这话引得少猷过来,定睛看了两眼,不想骐骐也来回望打量他,不禁笑道:“不言之鹿,跟随我们家的人倒是合适。”
少猷将少姝叫至身旁,看到她手里的小药锄,问道:“妹妹采药来着?只因今晨到的早,也不敢打扰婶婶休息,我就先带他们游山来了。”
“猷哥哪里只是来游玩的,这回带了这么多‘学生’来,又想要搬到哪里授业呢?”少姝深知兄长讲学的喜好习惯,哪里能瞒过她。
“这回遇到你可是正好,方才少羲在前面,险些引得我们迷路,要说这山上的向导,当然非你莫属!”
少羲等人在旁与思霄寒暄,听到兄长提及自已,乐颠颠地凑过来:“姝妹妹,我们是专程来参拜源神庙的,你可得带我们同去啊。”
在他身后,还跟来了少轩及另外三位少年,少姝见那三人都彬彬有礼地望着自已,不禁疑惑地看了少羲一眼。
少羲连拍着脑门:“忘了给你引见了”,于是先指了指左边的两人,“这位是贾旸少爷和他的伴学书童阿真,贾旸少爷是贾县令爱子,今春始到咱们精舍就读的”。
老幺少轩也插嘴进来,介绍身边的第三位:“姝姐,这位是县衙新进的冯主簿,冯粲先生。”
施过礼,少姝大方地向三人望去,见青衣小书童紧贴在贾旸身后站立,贾旸的面目文弱些,眸正风清,一袭深袍中规中矩,年纪约莫和少羲相仿,再看那冯主薄,目光朦胧闪烁,如猿睛四顾,论身形应当比少猷哥小不了几岁。
对方眼中的少姝自又不同,不染铅粉而眉黛青山,布裙草鞋却不掩脱俗清丽,如同一株闪亮的山中花蕾。贾旸看着,心中有丝纳罕:那对剪水双瞳中,仿佛有清泉在低徊流转,便是传闻中的源神山水吗?
冯粲随即道:“在下早闻小姐佳名,今日得见,深感幸会!”
少姝愣了,认真觉得担不起这份恭维,远不及各位兄姐,冯主簿谬赞啦!”
这般坦诚实在的推辞,引得少猷他们大笑出声。
思霄忆及有事,从容拜别道:“在下还需进村应诊,不能陪伴各位公子小姐了,少姝你就好好带着各位转转吧!”
尹信忙说:“思大夫,我还得去采岩蜜,不如先帮你把柴火送回去。”
见思霄应允,尹信忙去拾了斧柴,回首冲骐骐一笑:“你也来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