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复庐的琴平时是不歇的,思霄有时会用琴曲来量度时辰,“某曲前”,“数曲后”是他的口头禅。
思霄一袭月白长衫,轻摇敞袖,踱步进来,瞧着他们笑道:“什么事,这么早便上来了?”
“要做舅舅的徒弟,自然得勤快些!”少姝慧黠,朝尹信使个眼色。
尹信明白,待思霄坐定,便跪拜下来,郑重奉上束修之礼,言语恳切道:“请思大夫收下弟子吧!”
“这……”思霄意外,犹疑着,眼角微挑起来,瞥了眼少姝,像是已知甥女从旁的撺掇之功。
少姝不以为然,反嘻嘻笑着劝说起来:“舅舅,尹信拜师已得家中长辈亲许,不乏诚意决心,要不听听他怎样说?”
见思霄辞色犹疑,尹信正心焦,不知如何是好,经少姝提醒,仍旧拱手执礼,喋喋不休地吐出也如在黑漆暗夜里摸索,莫知所从,自受您点拨后,眼前豁然开朗,尽扫旧日困顿,心向往之,夜不能寐,我想跟您好好修习,俗话讲‘生我者父母,教我者师父’,但入师门,全凭师父管教,请收下我吧!”
陈情过后,尹信忽觉身心俱松,随即敛神收气,静待思霄定夺。
站在思霄身边的少姝,由始至终凝神细听,她抬眼看舅舅,发觉他眉宇间的神情已有松动。
只见思霄长眼微眯,举首沉吟间,瘦指款款落在那五弦琴上,触弄出琴声:“方才,你觉少姝琴艺如何?”
这一问始料未及,尹信先时呆住半刻,才赶紧实言以答:“思大夫,论琴我是不通的,但听小姐琴音真挚,感人至深。”
“什么啊,”少姝急了,冲他连连摆手——蒲扇一样飞快地——示意尹信打住,“你还当真不通,我这琴技有什么好说。”
“琴技不同于琴心,同样的曲目,由不同的人来弹奏,听来也是不一样的,”思霄没有理会她,往下还有话说,“当日伏羲氏作琴,为御邪僻,修身理性,以返天真。好的琴师,一弹山谷随泣,再弹龙鹤行吟,三弹风雨飘零,终弹天真本心。纵然十指在磨砺之后可得繁复技巧,最可珍视的,还在其本心。”
少姝安静下来,轻托粉腮,小脸上若有所思,稍稍有了点体悟,她看着舅舅身前那张玄色厚沉的琴,心中暗想:“舅舅爱这太古之音,说是醉余饱卧之时,用以避世去愁,清淡胸襟,看来却也不止于此。”
尹信瞪大双眼,才刚颈背上因情急出了层大汗,这会儿已近干透,他脑瓜儿里只是费神地思量着什么“天真”、“本心”等语。
眼看着朝气盎然的后辈,思霄生出些许对往日的感喟,恍惚间,觉得自已也年轻了不少,他轻笑着接着说道:“至于尹信所说的‘在生为义在死为勇’,我看便是你作为武者的本心了,这一条,今起万不可辜负,为非作歹力大欺人,只会自取其祸,绝非正途。”
少姝咦了一声,笑容绽开来,忙对犹自愣怔的尹信高声道:“好了,舅舅答应你了!”
懵懂间,见思霄冲自已微笑颔首,尹信翛然而喜,泪盈于睫。
少姝端来新沏的茶水,尹信恭敬地亲奉师父,一并献上投师帖,再行弟子叩首之礼,声言定当勤力用功,绝不敢懒散怠忽。
随后,思霄携了二人穿过客堂,来到内室,此处天光幽黯,除了墙上一幅神像并供桌外,别无他物,更显与俗隔绝。
“尹信,拜过后土娘娘,你就是舅舅的徒弟了。”少姝嘱道。
虽说画像年代久远,然而画中后土娘娘神像华美,透过袅袅香烟,可见娘娘颜面安宁,慈目庄严有神,唇角流露出浅浅的温煦笑影,尹信猛然记起少姝小姐家中也是供奉后土娘娘的,于是心怀虔诚,伏身跪地膜拜。
拜师礼于少姝并不陌生,幼时,逢父亲在精舍新收门生,她总在一旁观礼,为精进学业,师生间推心置腹,殊有确然之志。
浮想过往间,忽闻衣领后面细沙似的淅沥有声,少姝偏偏头,注意到舅舅面上的了然之色,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。
果然,才进客房,就见有位红衣少女翩然进得门来,她背光而立,身上如镶嵌了一轮金边。
“恭喜舅舅收得弟子。”玖儿欢快娇声道贺。
尹信一听这话,已猜出了几分,大约就是之前说的表小姐了,说是远迢迢而来,亦不见仆妇随从,单她这么伶伶俐俐的一个人。
少姝立时拉了玖儿到一边,笑道:“感情玖姐姐近日忙于起炉作灶、拾掇屋子,瞧这脸上,怎么蹭了老大一块污渍。”说着,取出绢布要替她擦拭。
“你先不用忙,”思霄语气有些无奈,“你姐姐这胎印,可不是想擦就能擦掉的。”
尹信初始也吓了一跳,还真是,虽然这玖小姐与少姝小姐轮廓相似,但她面颊上确有团青灰色印记,自右眉往下,几乎没盖住小半张脸,可惜了那双灵动美目,也给遮黯了三分。
不对,头回见玖姐姐时并没见有这胎印的,少姝刚想问时,觉着手指被玖儿轻轻捏了捏,发觉她有制止之意,虽心下狐疑,也只好暂且按捺下来。
“这位是舅舅的弟子了?”
见那灵动的眼神顾盼而来,尹信忙上前施礼,仔细答复了年纪、本贯等问询,旋即眼观鼻,鼻观心,静默侧立到一旁。
思霄边让茶,边问道:“玖儿这回走了,又有十来年了吧?”
“是,”玖儿嘻嘻笑答,“我数着日子,竟快到节下了,寻思着还是回来过才有滋味。”
以为她指的是下月中秋,少姝接了话茬:“中秋佳节,自然要与家人在一起,妈妈打的团圆月饼可香了,玖姐姐一定要来。”
玖儿看了眼少姝,又看了眼尹信,停了停才说:“少姝不是想到我那里去瞧瞧么?”
“早想去了,”少姝心喜,忙不迭应声道,“才刚就想说,玖姐姐怎么倒先知道了。”
“她善默识,少姝你喜怒皆形于色,再不言语也瞒不过她的。”思霄居然这么说。
尹信吓一跳,真有这么厉害的本事?
“哗,”少姝叫出来,捂着心口问道,“那我眼下心里在想什么,玖姐姐都已知晓?”
“哪能呢,快别听舅舅的,那我岂不是要成仙了。”玖儿娇慵地挥了挥手边的红帔,惹得众人笑出声来。
“心中私密啊,”尹信不觉想得深了些,打了个哆嗦,虽有些忌惮,依然发声道,“别人心里想什么,我可是不想也不敢知道的。”
“唔,这话有点意思。”思霄对他这一脸憨厚相的徒弟有了新的观感。
“不要打搅他们师徒俩了,”玖儿提议,“少姝就随我去吧。”
“几时回来?我得告诉妈一声才行。”
“真是个乖女,放心,我已知会过你母亲大人了。”
“还好意思说人家,”思霄连连摇头,“瞧你这老样子,顽性不改,总是坐不住。”
“既是外甥,心性多少要随舅舅你的哦,是不是?”这玖儿心巧嘴乖,直说得思霄面上讪讪地没再答腔,又自顾自伸出手来要拽少姝。
少姝含笑站起,这便别了舅舅与尹信,同涂山玖相携而出。
才出门,少姝便扑到玖儿身上,捏了她的面颊,不住地嘟囔着:“怪哉,这是哪门子的易容术?该怎么取下来?”
“放手,放手,”玖儿没有防备,雪雪呼痛,跳起脚来直躲,“取给你看便是!”
玖儿暗忖起来,怎的少姝对这等雕虫小技也会纳罕,真不知小姨是怎么想的。话说回来,我这小妹无论从哪里看,都与常人无甚分别,到底如何,短不了一试……在她胡乱琢磨的倾刻之间,脸上胎印已褪下去大半。
伴随着少姝的惊呼,玖儿转瞬恢复了先前的模样。
“好厉害呦,”少姝艳羡不已,“可是玖姐姐,你做什么要把自已变——丑?”
爱美之心么,以常理度之,实在叫人想不通。
“丑?少姝,美丑可不单在这皮囊上头,”玖儿此时的笑颜,有那么点神秘莫测的味道,她接着解释道,“我素来不喜见生人,故此习惯了变相。”
“这样,”少姝沉吟,随即眼珠儿一转,热心地出个主意,“姐姐应该常回来同我们玩耍,再多见些人,相熟以后就不会怕了。”
玖儿闻言,但笑不语。
见玖儿没有回答,又想到舅舅之前的话,少姝嗤一声笑出来:“玖姐姐,你怎么敢同舅舅那般说笑?”
没想到玖儿却说:“为何不敢?况且,我讲的都是实话。”
见少姝满脸疑窦,玖儿脱口道:“原来你竟不知,你道舅舅是谁?如今是给人作师父了,昔年桀骜不羁,梗介也是个让人头疼的,只你不曾见过罢了。”
少姝犹自一脸不信:“怎么不羁,你倒是说说看。”
“哦,”玖儿露出调皮相,得意洋洋卖个关子,“没法子,谁让你比我小了那么多,什么都没见过一样。”
又说这个,少姝心下不服气,又实在好奇,忍不住摇着玖儿胳膊,晃得荡秋千似的,央告道:“好姐姐,给我讲讲吧。”
玖儿可受用了,乐得不行。
“虽说是些老黄历,不过事关长辈,我觉得你还是回去了问小姨合适,不然,”玖儿回头望了眼陶复庐,“他老人家又不高兴了。”
也觉玖儿说得有理,少姝作罢,先在心里存了这件事。
姐妹俩这般你言我语,磨磨蹭蹭,半日也没走出多远。
“瞧我,”玖儿停步,怪叫出声,“光顾着同你叨唠,难不成咱们要用两只脚走去绵山不成!”
“玖姐姐,我们可以不用走着去么?”少姝如此问道,眸子里光华流转,闪现出一丝丝期待。
果不出所料,小妹的渴盼落入眼中,玖儿旋即展笑:“你想怎么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