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陶复庐

触及心事,霓夫人闻言敛额,浓睫不易察觉地轻颤两下,缓缓答道:“尊先夫所嘱,近年来左不过是循序读了几本开蒙经典,远不如家学严谨,上回见老夫人时,也曾说及,深思起来,含意深重,少姝既为郭氏子弟,理应以领授家学为要,况且,知晓自已身后渊源,会让孩子觉得有所倚靠,心里也会更加踏实。您老提此,也是为少姝着想,多谢了。”

“夫人太客气了,虽说这些年小姐在山上,却与众兄弟姐妹亲密友爱,丝毫不减,回去之后,小姐们同行同坐,同止同息,一则不孤,二则得学,也是好事。”

“是了,我只担心少姝这两年在山上自在惯了,回去了必要先受些约束才行。”霓夫人隐忧不少。

三人各怀心事,一时无言。

茶过数巡,尹老与儿媳将要告辞,霓夫人看了眼门边小矮几上的礼品,含笑对尹老说道:“您老见外,来便来么,还提了两坛槐花酿,莫不是知我这里不多了?”

秀英嫂忙道:“夫人,这是我昨儿新封住的两坛,您记得且放放才好用。”

“嗯,说起这佳酿,别家的要说也尝了不少,心血来潮时也上手做过,可是吃起来么,都同嫂子的手艺没法比,还得再请教。”

“哪有夫人说得那般好,”秀英嫂乐的直捂嘴,爽快答道,“这东西不难做,逢现下时节,我也是先将收下的槐花择洗沥净,再用纱布袋装了,与黄酒同入罐中,如此而已。再说了,夫人喜欢,我做了拿来就是,省得您劳动辛苦。”

“多谢嫂子,看来我是懒人有懒福,这两坛当存放多久?”

“约略存上一季即可享用。”

“看不是,还是我心急了些。”霓夫人自嘲,一双妙目明悟多姿,“佳酿而成的契机,或许就在那几日,提前一时半刻,恐也会前功尽弃。”

尹老听了嘴角微抿,脸上浮现明朗笑意,好一会儿才扶须慢言道:“这‘等’来确实耗人,但总归是值得的,天凉时,坐在暖炕上,就着菜“嗞喽”一口,烦难浑忘,怡然无边。”

“还要拣些开怀乐事,拿出来咨叹一番,”霓夫人三言两语,直说到老人家心坎里去,“您老实在懂得饮酒之道,与您对饮之人想亦安乐舒坦。”

霓夫人送客至院门才回转,此时,清风拂来一丝热浪,她停步,远眺到喊车沟那边的窑火正旺,陶器在工匠们戚戚不安的等待中,正经历着脱胎换骨般的煅烧。

目睹眼前的日常景象,霓夫人倚门而立,渐入深思。

翌日清晨,少姝将尹信带往舅舅所住的“陶复庐”——那大约是后山上最高一处靠崖窑院--当二人远眺到思霄峻朗的孤院时,尹信长吁一声,将怀中的竹篮抱得更紧了些。

少姝见状,指着他的篮子打趣道:“昨日尹老和秀英婶婶来时,说起你要拜舅舅为师,尹老乐呵呵地,说是备下的束修之礼务必齐全,我妈妈也觉不错,你且放宽心吧。”

那覆在篮子上的棉布盖巾掀开了一角,露出内里,正是少姝说的束修,果然颇费讲究:有一大束寓意“勤学不辍”的芹菜,及“苦心孤诣”的莲子、“宏图大展”的红豆、“早日功成”的枣子、“启窍生智”的龙眼干数份,此外数条干瘦肉,以表弟子求学的心意。

(束修,古时弟子与先生初见面时,奉赠的敬礼。)

尹信手忙脚乱地理好盖巾,越发忐忑不安,愁眉拧结,望向少姝:“小姐,思大夫昨天答应了指点我,会不会是一时兴起来的?万一,他不愿意收我为徒,那可怎么办?”

“除了你,我不记得舅舅专门指教过谁的武艺,”少姝侧头细想,在尹信才觉着有了点儿盼头时,又听她喘了口气接着说道,“能入他眼确实不易,还真没见他给谁做过师父。”

尹信顿步,刻意提醒道:“小姐,思大夫就常指点你的医道哇。”

“这么说,好像也是,跟着他,不知不觉就听会看会了。”少姝杏眼睁圆,且实话实说,“但舅舅从来没说起要收我为徒这样的事。”

尹信听了直摇头,奈何小姐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,耐性答道:“我爹说,这是家学,世代相授,轻易不与外人的。”

“你这么说也不妥,小娡心心念念烧陶,又是他爹的一技之长,为何不肯传她?”

“有些技艺,又有传男不传女的家规。”

“为何?”少姝不解。

“大概是,”尹信瞥了眼少姝,小心翼翼收回目光,“女子总归要嫁人的,嫁了人便成外人了。”

“太不公平!”头一回,少姝为小娡的事面露愤恚,半晌后,转念道,“不如学你,另拜高人为师,多试他几回,未必寻不到!”

尹信听了,猛地双拳握紧,铁下心来奋然道:“是了,如果思大夫今日不收我,我就一直求他,时时求,年年求,未必没有答应的一日。”

眼见他这般头高气硬,少姝不由地从旁鼓劲:“好,那咱们先求了今日的再说。”

心里霎时便暖暖的了,尹信看着少姝,感佩小姐为人着想的热忱。

至思霄庐前,但见门扉紧闭,少姝高声拍门,半晌无人来应。

尹信默然,沉郁垂首。

少姝笑着在他肩上一搭,拈起脚,凑到门上那对铜色泛青的铺首前,以哄撮口吻轻说道:“铺首看看,我是少姝。”

尹信目瞪口呆地看着,那对额部似山尖,敞嘴八齿的兽面,仿佛真的听到了,外撇的阔耳颤动起来,两道宽大的粗眉些微抖了抖,鼓突的双目与少姝的笑眼对视半刻,只听“咔嗒”一响,门闩应声而开。

少姝斜睨同伴一眼,示意他跟随进门,“舅舅出去了,咱们先到客堂稍坐吧。”

尹信犹自满脸不可思议,频频回首那渐阖的院门,问道:“小姐,这也是你边看边会的吗?”

少姝知他说的什么,不以为意,只随口答到:“这有什么,它们只是认得我。舅舅在时,门洞大开,也用不着它们。”

“若是它们不认得的人来了,会怎么样?”想到到那辅首面目狰狞的活动之状,尹信心中隐隐悸动。

“能怎么样?自然是进不来喽!”

尹信赶紧跟上少姝,他初来乍到,眼见思大夫院落与山中人家相仿,却胜在敞阔,杏、桃等果树错落有致,当中也围了一畦青绿菜地,还有数只散养的白鹤盘桓低飞,见了少姝,不断振翅欢鸣。

客堂门前,立着约一丈见方的玲珑假山,假山通体棕红,凿刻的奇峰异洞中长满藤萝草叶,藓苔遍布,有扑鼻异香。

“好家伙,这块吸水石真大哎!”尹信定睛细看,连连赞道,“有些年的样子。”

要知道这石材,可是洪山山体中特有的。

“是有些年头了,舅舅称它为‘珊瑚石’,他说很久很久以前,咱们这山下是片定阳湖,湖底的珊瑚在水退后,埋入了地下,久经岁月,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
“只道它石质软易吸水,能长花草,没想到,和定阳湖还有渊源。”尹信走近了,“小姐你看,这石上真有叶片的痕迹呢,想必就是‘变身’之前的水草了吧?”

“大约如此,人们惯叫它做‘假山’,其实是‘真山’才对。别的假山虽极力模仿山上土质,但表面板结,实在不像。”

“瞧这成片垂挂的天胡荽都结实了。”尹信忍不住上手,碰触那些累坠可爱的心形果粒,又指着山石脚上成簇的漆姑草叫道,“这花倒是小巧,星星点点。”

少姝一径走向客堂,招呼尹信跟上,不忘提点道:“舅舅最爱这片异草青绿,时鲜花红却是不待见的,尤其是火红。”

二人步入客堂,只见四面雪白,如同新砌的粉壁上空无一物,雪洞一般,单靠西壁立了排瘦竹书架,磊着半新不旧的书帙,中间的乌木几案上焚香袅袅,东首置了张琴并一册摊开的书,陈设家用古朴显旧,却不失大气。

少姝在几案旁坐下,捡起那本青紫封面的书册翻阅起来。

尹信虽不认得上面“天书”般的字符,也知道是本琴谱,在郭宅,当老爷公子诸人抚琴时,身旁常放着和它一样的书。

“三日不练,手生荆棘,”少姝抚额笑过,手指落到琴上轻轻试按,“你这耳朵可能要受些罪喽。”

尹信心中并不这么想,他在侧搁置好竹篮,憨笑站定,准备洗耳恭听。

琴声在低沉中初起,随着少姝在指尖推揉加力,渐次顿挫激昂,气血慷慨。

从没听过这曲目,尹信一怔,不由双眉翘起,原来,琴弦也能效仿金石之声。

曲毕,尹信开口:“这琴曲听来,有股戈矛杀伐之气,听得人热血上涌。”

少姝双眸湛亮,眼带笑意,看来尽管指法欠缺火候,但已有人能听出她的琴音大旨了,不禁连连点头:“正是《聂政刺侠累》。”

听到“聂政”二字,尹信脸上即刻焕出难言的神彩:“昔日,韩国大夫严仲子受丞相侠累迫害,流亡他国,与魏国侠士聂政引为知已,聂母辞世后,严仲子亲执子礼助友葬母,聂政感激在心,只身去韩国为恩人报仇,以白虹贯日之长剑刺入侠累胸膛,难逃追捕重围之际,为了不露身份,以剑尖划破面颊,自尽而死。”

少姝亦动容,叹道:“吴有专诸鱼腹藏剑,晋有豫让剑击仇衣,燕有荆轲图穷匕见,还有这孝义节烈的聂政,均是以命图报恩遇的侠士,真正可悲可泣。”

“知交之谊,在生为义在死为勇,在侠士眼中,便值得以命相抵。”

“好个在生为义!”不知何时,思霄已立于门前,显然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品评,面露赞赏之色。

尹信看见,疾步迎至门前来施礼。

少姝忙起身让坐:“舅舅回来了,我们刚好等了一曲光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