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营魄抱一,随意向前。”少年俯身过来,在少姝耳畔低语道,“起雾了,是时候回去了。”
说罢,他便转身往上山的方向去了。
“请等一下!”少姝本要急追,却蓦地捂嘴停下,只见山端雾起云涌,迅疾变幻,隐隐地,有什么巨物在那凝聚起来的云团之后浮现出来。
去到很远,勉强还能看到身影的少年,再次回过头来,绽开已然模糊的爽朗笑容,然后向空中长臂挥动,长啸数声,随即,云层中的庞然大物狂风般而下,伴着纷纷雨水,来到少年身边,驮了他又腾空飞起,转瞬隐没到了云雾中,再也不见。
呆立的少姝终于能开口说话了,断断续续地低喃道:“降水倾盆,降水……是应龙!”
瞪目中迸现出惊艳的光华,少姝抬脚向上方奔去。
“喂!”尽管焦急的呼唤,也只有阵阵回声而已,少姝还是声嘶力竭地坚持着,山雾说话间漫延下来,她也很快身陷到一片洁白的迷雾中。
“醒醒,少姝,快醒醒。”肩上传来有力的摇晃,少姝艰难的醒转,尹信和舅舅的面目实实在在地映入眼帘,他们关切地俯身望着她。
“是做梦哎。”少姝起身,抹一把汗涔涔的额角,干笑数声,人依旧怔怔的,仍有点分不清身在何处,当她发觉左手里的异状时,心顿时噗通噗通剧烈跳动起来,她小心翼翼地,甚至有几分期待地慢慢摊开手掌。
“咦,小小葫芦?”尹信凑近些,下意识地脱口道。
“是这个啊。”思霄也认出来了,语气却平缓沉着,白净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诧异。
少姝拿起手中的小小葫芦,举高细看,嗯,是自家院中的葫芦没错。母亲早些时候种在花圃里,可惜意外娇贵难养,一不留神,秧子过旺就跑了劲儿,这么两三年下来,虽常有开花却还不曾坐果,好不容易今夏长出五个来,少姝特别稀罕宝贝,因个头极小,便叫它们作“小小葫芦”。
昨天给花圃浇水时,还见好好地挂在藤上,少姝疑惑,怎么会有一个“跟”着自已上山来了,莫非——梦里的事都是真的?
“这,才做梦里,”她怔忡迟疑道,“像是有人给我的。”
尹信看看思霄,露出被逗趣的神情,他估摸着小姐这一觉大概还没醒。
“想必是你睡着后,七抓八抓的,把落到药袋里的葫芦给拽出来了。”思霄啧啧笑着,从深思昏昏的甥女发髻上拂掉两根挎着的药草。
尹信听了,不疑有他,大笑道:“骐骐兴许看到了,是不是?”
骐骐闻言却低下头去,不置可否。
尹信又说:“我做梦更不老实,蒙头刚睡着,就左一下右一下把自已踹醒了。”
少姝笑过,头脑倒是清明了不少。“扑棱棱”,空中翩然掠过几只野雀子,黑衣白翅迅疾划动着,为它们周身镀了层洁白光影,看着那三两只啁啾高飞的远影,她有个念头浮了上来,是它们吗,刚才同她结伴而飞的鸟雀?
看了看天色,该回家了,少姝告别舅舅时,又特地将涂山玖回来的事同他说了,这才与尹信结伴下山。
尹信欢喜不禁,思大夫已瞩他以后与少姝小姐同来,他就又能向思大夫求教了,于是乎,一路上盯着少姝,没完没了地央告她明日上山,引得偶遇的三两庄农都不住侧目。
实在被他缠得烦不过,少姝便应了,本来早和小娡说好一起弄凤仙花汁的,只好推推了,她冲尹信拎着的空蜜罐呶嘴提醒道:“你今儿一无所获,回去看秀英婶婶怎么说你!”
尹信顽皮地吐了吐舌头,看着手里的罐子,这不过是想同少姝小姐上山急抓的由头,这回没采到崖蜜,那就改日好了。
“小姐,刚才你和思大夫说的表小姐,是很久以前迁去洛阳的?”
“呃,”少姝吱唔两声,“算是吧。”
“没想到,今日竟能得到思大夫的指点。”
“是,舅舅他一贯挑剔。”
“小姐……”眼看要到水沟了,尹信忽然吞吐。
“又咋了?”
“多谢啦!”说着,尹信冲少姝深深作了一揖,转身便跑了。
“这人,真是多此一举,”见他已去远,少姝嘀咕着拍了拍骐骐,“对吧?”
待到家,小鹿自去饱卧休憩,少姝问过母亲,知道涂山玖已去了半日,只好作罢,这才听到肚子饿得直叫唤,还是先祭五脏庙要紧。
午间,霓夫人揉着两边的太阳,回去卧房躺下,一着颈下的苍玉石枕,倦意袭来。接着,听到女儿也轻盈地上了炕,绕到身后,在她背上按捏起来,力道由轻而重,叫人好不舒泰。
霓夫人睁开早已微眯的双眼,笑道:“快别瞎忙乎了,跑了半日,去歇会儿吧。”
“我不累,都在山上打过盹了,”少姝笑答,“妈妈您说,人睡着以后做的梦会是真的吗?”
“怎么,这是刚做了什么好梦?”霓夫人语气绵软,少姝在她背上一下下叩着,看不到母亲的神情。
“哈,我飞起来了!”
“莫不是梦见骐骐载着你飞的?”
“不是,是我自已飞的!”少姝滔滔不绝,“就是在山上盹着那半刻,您不晓得,我这个梦有多累,像是急着要去寻谁,但又说不上来,一直那么不停地飞呀,爬呀,走呀,哦,趁便,还回了趟老宅……”
“唔,看来是做了个好梦啊,”霓夫人说道,“形超神越,所闻所见既光怪陆离又似曾相识,是不是?”
少姝欣然自贴身的荷包中取出了小小葫芦,递到母亲眼前:“这个,梦到有人给我,醒来时就在手里了,吓我一跳呢。”
等了半晌,霓夫人缓缓抬手,将小葫芦接了过去,她没有起身,也没有细问,似答非答道:“呵,这梦倒有趣,难怪你眼下还回不过味儿来。”
少姝看着母亲将小小葫芦袖笼了,又听她收道:“回头妈妈给你串个平安结,系在帛带上才好看。”
(帛带,系在腰间,作装饰用的衣带。)
“好,”少姝欢喜着答应了,靠近妈妈躺下来,依旧不甘心,痴痴撒娇道,“妈妈,我真的好想好想同梦里那样飞起来。”
霓夫人这才转身过来,一把将女儿揽至怀中,阖起双眼呢喃道:“好,睡吧,兴许睡婆婆来了,就能教我儿会飞了。”
少姝哑然失笑,乖觉地不再出声,看来母亲真是乏了,迷糊的时候还当自已是乳牙不齐的小孩子。
睡婆婆,不就是那位神妙的婆婆么?专门教蒙稚小童学习世上之事及五花八门的技艺,学得好得到她称赞的孩童,会在睡梦中“咯咯”笑出来,反之,会因受到惩罚而“呜呜”哭泣。妈妈常笑她睡像不安分,一会儿皱眉,一会儿噘嘴,手舞足蹈之状翩翩欲飞,打小如此,也不知跟睡婆婆学到什么好本事没有。
诸如此类的事,以后与玖姐姐见面倒还可以“请教”,想到这里,少姝不觉咧开嘴悄悄乐了,又往母亲怀里钻了钻。
不知睡了多久,少姝迷迷糊糊,双眼半睁半眨,眯开条缝儿,隐约听到起居室那边传来母亲与人客套寒暄的声音,也没听见母亲唤她,翻了个身,竟又睡沉了。
这边厢,是尹老携了儿媳秀英前来拜望,聊过数语,秀英嫂自随霓夫人到后窑去取先前定好的布匹。
走在夫人身后,秀英嫂忍不住放眼端详,虽说夫人身上不大好,身量日渐纤瘦,却也难掩往日清丽,从旁看着,依旧是窈窕有致,只见她杂裾下摆层层叠叠,自围裳中又绰约伸出数条丝带,走起路来当风飘逸,空中几翻起落,不觉心中暗叹。
秀英嫂接过拣选的布料,少不得对夫人手艺感佩有加,二人说说笑笑,回到起居室来。
“今儿家天朗气清,合适出门走动。”尹老语气毕恭毕敬,一如往常,“怎么不见小姐?”
(今儿家,方言,指今日。)
霓夫人朝东边卧房指了指:“这不,中觉还没醒,少年人觉多,她早起又上了趟后山,想必是累着了。”
“信儿今早与小姐一同上山,偶遇了思大夫,有幸得其教导,夫人也知我这孙儿,虽不成器,单单痴迷学武,归家之后,一门心思要拜思大夫为师,”尹老顿了顿,方试探着问道,“因知思大夫多年来从未收过生徒,我们纵有此意,又怕冒失唐突,想先问问夫人的意思。”
“怎么会?”霓夫人笑了,“我是看着信儿长大的,这孩子赤诚果敢,须得用心栽培,兄长固然是眼高些,我估摸着信儿品格倒是颇与他投缘,此番也许正是时机,但试无妨。”
“夫人这话在理,有缘法的话,这时机要多巧有多巧,若无缘,便是要多不巧有多不巧了,只要信儿这次尽心尽力,也就无憾了。”秀英嫂娓娓道来,心知没有强求的道理。
霓夫人显也认同,听了频频颔首,忽听尹老又问:“恕老朽多嘴,夫人,信儿说今日见小姐手上拿了那葫芦玩耍,是否当真?”
“您老说的,是这个吧。”霓夫人莞尔,也不避忌,自袖笼中款款取出了那只“小小葫芦”,已经打结穿络,煞是玲珑可爱。
“老天爷,”秀英嫂讶异非常,张大了嘴,半晌才说,“居然是这般小巧一只。”
“是,这只结实早,怕是少姝不经意摘下来的。”霓夫人理了理平安结上的穗子,温言道,“嫂子,你记不记得少姝幼时晚间呜呜哭闹,手里必得捻着香囊的穗子才能入睡,我看这物什小巧,顺手做成这样,哪日她旧瘾上来了,也能派上用场。”
乍听过后,秀英嫂哑然失笑,转而,便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间漫溢开来,这样悉心,唯有同为人母的她才能明了。
“刚进得门来,见那藤上还悬有极青翠的数只小瓜,不期今夏果实可喜,夫人真是费心了。”尹老慨叹,望向院内花圃。
霓夫人笑答:“哪里,我不过是姑且一试,话说回来,大约还是洪山水土得宜。”
“等了许久,就这么悄没声儿地成了,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了。”秀英嫂轻声嘀咕着。
“何尝不是呢,老夫人若得知,心中想必也会五味杂陈,一时间悲喜难分吧!”霓夫人这样答道。
“老夫人深知此间不易,常惦念着夫人小姐,呵,小姐学业一直由夫人亲自点拨,自然是好的,不过如今小姐将近金钗之年,有否想过借此送她回精舍续学?”尹老就势问道。
(金钗之年,古时女子十二之称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