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野雀子喳,水红花

少姝唤了骐骐,一前一后地出门去,背了只葛布袋,软塌塌的靛青色袋子在瘦肩上来回晃荡着,越发显得人身量纤纤。

噌地一下,玖儿从椅子上跃下,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院门口,目送着少姝她们走远了,才歪头问道:“小姨,少姝她常这样独自上山?”

跟在一旁的霓夫人颔首道:“是,那上面许多山道,她都惯熟得很了。”

“我印象里,她还是那个咿咿呀呀学话的瓷娃娃哩,”玖儿看向小姨,突兀地来了一句,“那么,果然是和我们不一样吗?”

“嘘,”霓夫人食指放到唇上,秀眉微蹙,好似警告,“这话叫她听见,可是不依的。”

玖儿听了,嫣然笑着在原地打个转,丽影翩跹,哟,小姨这份痴情比先前更有过之,她静下来,指着园子角落叹道:“小姨爱花成癖,拾掇的花圃也真别致!”

“山里的女儿们,不都是这样?”霓夫人莞尔。

“是啊,自幼时起,就见你和母亲的鬓边,什么杏花啊,山桃啊,玉兰啊……总也不断的。”玖儿说着缓移几步,到霓夫人身旁,伸手在她发髻上抚过,须臾间,那早前插上的有些萎意的小花,又焕若初生般挺拔娇艳。

不知为什么,玖儿的语气变得有些黯然:“我就不同,我常常在花儿开满前走开,花拆已毕,便是凋零的开始。”

霓夫人揽过甥女的纤纤素手,放在掌心体贴地摩挲着:“你念旧,钟情于花蕾也是自然,你姥姥就常说,花魄拆放时的美,最富穷通变化。”

这会儿,少姝和骐骐刚爬过段长坡,出了水沟,这坡上本有不少住户,远处一溜树荫陀螺,吆喝比试着,有的滚着叮铃当啷的铁环,往返追逐,女娃们偏静一些,几个人围了个小圈儿在地上圪蹴着,拍手唱童谣。

(圪蹴,蹲在地上的叫法。)

“少姝姐姐,采药去啊?”走近了,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唤着,有几个特地跑过来,开心地围着骐骐嬉戏,骐骐挨个儿轻吻过孩子们的小手小脚,在与他们周旋的时候,她的脾性总是这么温和。

女娃们娇嫩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,那童谣真切地传入少姝耳中:“野雀子喳,水红花,客人来了请进门。先坐下,后喝茶,俺家爹妈不在啦。请问您家住在哪?尊姓大名请留下。”

少姝在骐骐毛绒绒的耳朵上轻揉着:“你听,她们唱得真没错,我一早起来就听到窗外的野雀子喳得欢,果然玖姐姐就回来了哈。”

(野雀子,即喜鹊。)

“少姝姐姐,才有客人上后山去,她们瞧见了所以又唱起这个来,”一个长相敦实,脑袋圆圆的男娃,有板有眼地说起今早的见闻,“人还真不少,有几位公子,还有坐肩舆的小姐,看他们穿戴样子,想是从城里上来的。”

少姝点点头,煞有介事地应着他,其实这在洪山是常见景象,自早起时,上源神庙的香客已然络绎不绝。

刚说完,女娃们过来挤走那男娃,笑闹着拉扯起少姝来,要她一起玩,眼看实在被缠的不能脱身,少姝便将掖在袖笼里的东西摸了出来,严丝合缝地双手捂紧:“今天就与你们猜回迷,答对了有好吃的喔!”

孩子们吵嚷着说好。

“那就猜猜这是什么?”少姝故作神秘地笑道,“盅盅扣盅盅,里面盘着两条龙!”

“两条龙?啥龙啊?”一个头上扎了朝天辫的娃儿瞪大眼睛,盯着少姝鼓鼓的拳头,软嚅地问,“怎么会有那么小的龙啊?”

少姝语塞,当真用心琢磨一翻,嗯啊几声后答道:“这个,龙有神力,自然是可以变换的,”然后,数来宝似地接着说,“要说什么龙嘛,可能是应龙,就是吐火张天,降水倾盆的那种?也可能是烛龙,就是身长千里,双眼开合,能操纵昼夜更替的那种?说不准,是掌管东方的苍龙?或是那掌管中央大地的黄龙?”

孩子们听得哇哇连声惊叹,一个大些的小姑娘憋不住,嗤嗤笑出来:“我知道少姝姐姐手里是啥,”她信心十足,迫不及待的高声宣布出谜底,“是核桃!”

“你赢了,”少姝好似没有尽兴,故意扁扁小嘴,摊开手掌,大家往里一瞧,真是三颗夏核桃,核桃外面裹着层葱绿的皮儿,少姝一下都递到小姑娘手里,“喏,拿去跟妹妹们分着吃吧,要让她们看清楚那‘两条龙’哦,这下我可得上山了。”

刚挥手走开,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人不住唤着“小姐,小姐!”

少姝驻足回头,来人正是尹信,只见他腿脚利索,几步赶了上来,少姝促狭地冲他眨眨眼,显出惊奇之色:“尹信,怎么又是你啊?”

因她每每上后山,十次倒有八次都能遇着这人。

尹信奔来这短短一程,也不十分气喘,只是微棕的脸面上稍有些泛红,两道墨黑的浓眉下,大眼闪闪如电,他深呼出口气,理直气壮地答:“我妈叫我上山采些岩蜜,碰巧又看到小姐了,咱们还是结伴儿走吧!”

少姝嘴角弯弯翘起,看到了尹信手里拎着的土色小罐:“那好啊。”

两人并肩上山,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尹老回城的情形,尹信将少姝肩上的药袋拽了过来背上:“这个我来拿,昨儿我们还说起,小姐要照顾夫人,除了上后山采药,还要做很多家事,好厉害!”

“统共就这么一双笨手,勉勉强强,不过是给妈妈打个下手而已,”少姝听了,满不在乎地举起自已的手,转而一击掌,“对了,跟你说过多少回啦?不要唤我小姐,叫我少姝就可以了。”

“这——使不得吧?”尹信想起长辈们平日里的严肃教导,才不敢造次。

“咱们知根知底地一起长大,山上又不像在大宅时拘束,怎么不行?你叫来试试?”少姝蛮期待。

“少姝——”尹信滑稽地拉长了音,学着刚才的顽童们那样捏嗓叫道,“姐姐?”

“算了算了,真没羞,”少姝噗嗤乐了,知道没法勉强,“论年纪,我比你还小两岁呢!”

他们说笑着继续前行,越往深处,林木越发稠密,山石重叠,花叶连绵,让人觉得神清气爽,路上静悄悄,看不见形影的鸟儿间或鸣唱着,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行人,只有弯曲的山路无声的伸向高处。

尹信拍了拍脑门,忙不迭掀开手中的小罐:“还好地上留着点儿。”

少姝不知有什么,也凑过去,睁大眼往罐底瞧。

尹信伸手进去,用力自罐底捞起把蜜汁,就往少姝的衣襟上抹,吓得少姝大叫:“黏乎乎的,做什么?”

话音未落,早被尹信结结实实地抹了一大块儿。

尹信笑着,把手中剩下的这蜜细细擦到自已袖子上:“这是我跟戚大哥新学的,夏日山林里虫豸太多,抹上这个,万一树上掉下什么毒虫,也不怕。”

“哦,戚打铁怎么会知道这个呢,再说了,虫子会怕蜜水——这么香甜的东西吗?”少姝半信半疑。

“保证管用,戚大哥告诉我,他过去在南面打仗的时候,那些威武的将官也最惧怕瘴气和毒虫,他们对付毒虫用的就是这法子,百试不爽,他还曾亲眼见过有水蛭在蜜水里化为乌有。”

少姝脑瓜里重现出尹信说的景像,不由得打了个激灵,咕哝一声:“怪瘆人哦。”

不知不觉,他们走到处略为宽阔的山坳间,两旁岩崖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,少姝手里握着把很小的铁药锄,双眼四处逡巡,细枝末节都舍不得放过。

远处杂草丛中有几点淡蓝色花瓣随风摇晃,像是在冲她招手。

“远志!”她奔过去,弯腰细辨,确定之后便上手了,尹信和骐骐跟在后面,看着她兴冲冲挖起一株碧草,又耐心地拍掉那长长根须上的湿润土块,放入药袋里。

“小姐,这些药草拿回去都得洗净吗?”尹信看着,好奇问道。

少姝摇摇头,手里忙不停,颇为老道地说:“也不一定哦,有的药草只需要放着风干就好了,洗过后药性多少会减几分的。哎,你不是要找岩蜜么,时候不早了,怎么还跟着我们呀?”

“哦,”尹信环顾四周,却把手里的罐子放置脚边:“待会儿瞧见了再说吧。这个是远志啊,有何功效,小姐也教教我?”

“别看这远志长得小小棵,却有宁心安神,祛痰开窍的功效。”

尹信微微点头,大手大脚地帮着少姝采起药来,他从身旁摘起片大如圆卵的叶子,直往嘴里送去。

“慢着,你吃的什么?”少姝抬头瞧见了,忙紧张地喝道。

“金银花啊,这个我认识,”尹信有些得意,“我见爷爷常用它泡水喝。”

少姝把那叶片攥过来:“错了,你再看看清楚,什么金银花,这是断肠草!”

“不会吧?”尹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,吓得不轻,叶片掉落到骐骐蹄边,骐骐垂首下来嗅过,别转头走开了。

少姝又好气又好笑,指着地上那棵黄花小草,细细讲给他听:“你瞧,断肠草的黄花是这样成簇长的,形如漏斗一样,而清热解毒的金银花是成对长的,有点像小喇叭,而且初开是发白,后来慢慢色黄,新旧相参,黄白衬映,所以才叫金银花的。”

“吃了这个会登时没命吗?”尹信还是紧紧瞅着地上的黄花,心有余悸。

“我想想,舅舅说,一旦中了此毒,人会口吐白沫、腹痛不止,须及时救治,否则的话——”

“等等,传说神农氏不就是被它毒害的吗?”

看着少姝郑重其事的点头,尹信激动起来,“砰砰”连拍数下胸脯,半天方定住神:“没想到啊,没想到,看它其貌不扬,毒性却不可小觑。”

“以后,不明所以的东西千万别再往嘴里送啦。”少姝飞来一个凌厉的眼神,那意思不言而喻。

“这下长记性了,”尹信嘀咕完,恨恨的冲那株毒草下脚踏去,“不如踩扁它,省得害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