霓夫人站在西厢房外,望着窗上的小小剪影出神片刻,才自回卧房,这孩子,打从在襁褓中时便如此,入睡前哼哼唧唧不休,每每累到盹着,对钟爱的事与物难以割舍,一副恋恋凡尘的纯真模样,转眼间,竟也长这么大了,如今说话做事,还会特别留意逗引母亲开心,想到这里,心下不知是悲是喜。
她轻脚踱到炕边,坐下来,触手所及是清凉的簟席。冬暖夏凉——这正是居住窑洞的益处,与城里砖石垒砌的宽阔院落相比,窑洞倒是更容易接地气,住来适合怡情养性,被当地人戏称为“神仙洞”。
“神仙啊……”,霓夫人微微低语着,双目在没有烛火的屋子里分外清亮,她想起先夫常说的话:“景色清雅与否,不论身处何境,心存缱绻,眼前就是胜地。”
求仁得仁,在霓夫人心中,只要是同亲人一起度过的日子,都倍觉温馨,远甚于逍遥神仙。
那边厢,一阵困意袭来,少姝手上的书掉落枕边,半明半灭间,繀车嗡嗡的声响不绝于耳,她迷迷糊糊间寻思:难道是母亲又在纺线?不会吧,大概是干活时间长了耳朵听不真切,没等她想明白便一头堕入黑甜乡去了。
晨曦,当红彤日光在屋里角落漫延开来,睡梦中的少姝不由地眉头一抖,仿佛感受到了拂面的暖意,一只胳膊有点费劲地搭上额头醒神,接着,她似乎被什么吸引了,惺忪双眼迅速睁开老大,原来,在靠近枕边的墙根上,爬着一只黑底红点的花妞妞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飞进来的,小小的翅壳油亮有光,本不稀奇,但在它身上还托着个又要小一圈的黄壳幼虫,那幼虫动乖乖依附在大虫身上,动也不动,其壳上黑点遍布,少姝笑嘻嘻地看着那大的稳稳地背着小的,延着直线契而不舍地往上爬动,一刻都不停怠,直爬到她看不太清为止,“喂,要去哪里呢,”少姝一咕喽爬起来,独自言语着,干脆探出身子将窗户推开些,助它们到达窗外的安乐之所。
(花妞妞,瓢虫。)
想到自已还有很多事,少姝立即跳下地忙活开了。梳洗完毕,先给母亲问过早安,便来到厨房,开始熬煮汤药。
她小心打开事先按量包好的草药,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根茎和叶片,有些因经过风干而轻脆,有些沉沉状如石块,她将全部药材在静置好的泉水中洗过,一边清洗一边颇有耐心地打量辨认,再慢慢倒入瓦罐中,待浸泡约半个时辰后,放到升好火的灶炉上。
文火慢熬间,少姝拿了把团扇慢慢扇着,没错,这也是她“喜欢做”的事情之一,她会细心地掌握好熬药的火候和时间,小小寂静的厨房内,药气萦绕,是一种独特的味道,不是很刺鼻,闻惯了的话,甚至还有点点香。
第一遍药熬好了,少姝小心翼翼地用厚抹布垫着,将瓦罐中的药汁款款倒入一个大碗,再往罐中续上水,开始熬第二遍。这次用时只需上次的一半,两次汁液混合后,就是母亲一天要服用的药量。少姝把熬好的药搁在灶台上,这样不至于凉得太快,然后,她揭开另一眼灶炉上的大铁锅,里面赫然两块椒盐火烧,还温着,是妈妈给她留的早餐。
厨房门边立着个小药橱,分层放着各类药材,最高处有只放药方的小匣子,少姝踩上马扎取下药方,嘴里塞满火烧,还在念念有词,核对着橱中的药草:“黄芪、当归、柴胡、远志……”,她伸手自右边的丫髻中拉下一支簪笔,放到嘴边抿抿湿,一笔一划在手头的麻纸上写下暂缺的药材,那簪笔尾处削得极尖,因常插在发中的缘故有些发亮。
正垂头写着,她警觉颈后淅沥有声,像有细沙散落在后襟上,回头去看,却无异样,思量片刻,会意笑问:“莫非是玖儿回来了?”
话音未落,就听到一迭清脆笑声响起:“这小妮子,居然知道是我!”
接着,少姝觉得眼前一晃,就看到了一位容色端丽,笑盈盈的少女,只见她身着彩霞似的红帔,一副远道而来的样子,再往下看,少姝惊讶地直眨眼睛,什么,这个玖儿居然打赤脚!
玖儿也定睛看住少姝,笑起来:“少姝妹妹,小姨没告诉你吗?我比你大,要唤姐姐哦!”
确实,过去常听母亲念叨这位古灵精怪的小表姐,少姝心下早就好奇了,表姐玖儿,是雲姨的独生女儿,说是近日可能回乡,今日得见,果真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,少姝噗哧一乐,朗声应道:“我11了,姐姐多大?”
玖儿满脸嘚瑟地上前,附在妹妹耳边轻声讲几句,少姝蹙额细听,不觉掩嘴。
“唔,好香啊!”玖儿耸耸又尖又俏的鼻头,瞥了眼药罐,便热络地牵起愣怔地少姝,疾步在厨房里转着打量一圈儿。
两人走到小窗边,玖儿又立定,侧头端详着窗外伸进来的青色竹竿,此刻,正有断断续续的水珠从那竹竿的尖嘴上滴下,落到下方摆着的陶缸中。
少姝来不及制止,玖儿已欢喜地俯身下去,从缸内掬起一捧水,直敷到面上,不消片刻,满脸晶莹地抬起头来:“甘甜得过瘾!”
少姝笑说:“玖姐姐,这是我们从后山上引来的地道山水哦。”
“唉,还是狐岐山的水好,”玖儿不住点头,有感而发,她还是惯用此地的旧称,妩媚的丹凤眼一撇,“你们母女倒是好享受。”
“是吗,这么甘甜的水怎么也没留住你呀。”这时霓夫人闻声进来了。
“我才回来就急着看小姨,还要消遣我!”玖儿两眉竖起,娇媚清细的声音中略透不满。
玩笑归玩笑,姨甥长久不见,悲喜不能自胜,只是一味攥紧彼此双手。
霓夫人满面霞光,招呼起来:“见过你少姝妹妹了?走,随我去那边坐去吧!”
玖儿好兴致,这手绕着小姨,那手拽着少姝,叽叽喳喳个不停,满眼新奇地东瞅西瞧,欢天喜地不知如何才好,三人笑着一齐来到起居室。
客人坐定,少姝小心翼翼地端了茶盘过来,给玖儿递上新沏的茶水,忙叮嘱起来:“妈妈,该喝药了。”
“好,辛苦你了,”霓夫人向外甥女炫耀起来,“我这小医师,快让你们舅舅调教出来了,对了,这次回来见过他没有?”
“嗯,在洛阳的时候见过几面,要我说,舅舅才是个无事忙呵,他现在山上吗?干脆等我这边安顿好,再去瞧他好了。”玖儿端起茶盅,撮起嘴轻呷一口,还算满意。
见母亲喝完了药,少姝也端起桑叶茶,茶水微烫,少姝吹着,浓酽的叶片被吹开,露出青瓷碗底的几点碎花,宛如池中落英。
“好稀罕个茶盅,”玖儿摩挲着盅口边沿,有些爱不释手,“在别处没见过,小姨,多年不见,你不会是连洪山窑的手艺也学到手了吧?”
少姝笑道:“这套茶具是小娡她爹的新作,洪山窑出来的物件就是这样,你觉的眼下这个很好了吧,隔一阵儿,他们又能烧出更好的来。”
“不错,我顶喜欢这分青莹,胎薄细腻,喝茶也觉清香。”玖儿赞道。
“真是很薄,有次我还扣了只流荧在里面,你们猜怎么着,居然还能隐隐地透出光来,像只小灯笼,可好玩儿了,等下回见了小娡一定要告诉她!”
“哪个小娡啊?”玖儿疑惑。
郭母端起茶小啜一口:“哦,是少姝的玩伴儿,少姝常去她家开的瓷器店里玩耍,你若有兴趣,回头跟她一起去瞧瞧?”
玖儿笑着,不置可否。
关系到小伙伴,少姝觉得与有荣焉:“大家都欣赏她家的手艺,难怪小娡成天闹着要学烧陶,”语气转而遗憾,“可惜她爹偏不准。”
“不让学就不学呗,有什么好闹,”玖儿一手托腮,一手托着碗底慢悠悠地转着,漫不经心地反驳道,“做到这般精致,想必得挨许多勤苦,又是修模,又是抛光,又是上釉,那瓷窑又热得烤死人,何苦来?他爹不许呢,多半是心疼她的缘故。”
少姝怔了怔,的确,这么说也似蛮有道理,随即绽开笑容:“没想到,玖姐姐对烧陶这么清楚!”
唬的玖儿脑袋都晃起来:“不行不行,我顶懒,时间长了你便晓得了。”
少姝大笑,又听到玖儿向母亲问询起来:“小姨,妈妈她——有回来过吗?”
少姝只见母亲轻轻摇头,略停一停,自袖中取出方绣帕来:“这是你上回与我要的,早些时候就好了。”
玖儿上前默默接过帕子,在掌上展开,原来是一幅绣像,少姝凑过去同看,不觉呦了声,只见绣像上的女子,年纪与母亲相仿,且形貌有几分相似,不过是眉眼更纤细些,装容仿佛很精致,正犹疑,眼眸一亮,脱口称道:“这是雲姨吗?”,她想起母亲说过,雲姨貌色绝整,但是右鬓边也有一绺银丝,与母亲一样。
玖儿点点头,双目仍然注视着画像不愿离开,微笑着说:“绣得这样好,也只有小姨。”
因知道些缘故,少姝没有再问什么,为玖儿续了些茶水,再看看窗外天色,轻声道:“这个时辰了,妈妈,我见有几味药快用尽,想上后山采些,玖姐姐要来吗?也许能碰上舅舅哦!”
“不了,我稍坐会儿就走,改日再去。”玖儿答道。
“有合心意的地方吗?”霓夫人关切地问道,“不如就住我们这边,还热闹些。”
玖儿却说:“才刚回来的路上,绕道绵山,见秦柏岭那边景致越发好了。”
“还是要住那里么?真是长情。”
“玖姐姐多坐会儿,我去一下就回。”少姝坐在门沿的青石上,利索地将木屐换成了草鞋,心想着赶早回来,还能去玖儿的落脚处转转,不知究竟是什么好地方。
“独自上山么?要小心哪。”玖儿又调皮起来,冲她扮个鬼脸。
霓夫人忙嘱咐:“还是带上骐骐同去吧。”
“自然得带上她,回回上山骐骐可高兴了,还能帮着驮药袋。”
“不要走的太深,日中前就得回来吃饭。”
(日中,即正午。)
“放心好啦!”少姝挽起药袋,向院里正巴巴盼着她的骐骐一招手,“骐骐,走嘞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