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哦,太太还是用着思大夫的药吗?”尹老问道。
秀英嫂点头称是。
他们口中的这位思姓大夫,单名一个霄字,正是三太太思霓的亲兄,其医道在当地远近闻名,尤擅妇孺杂症。因常年采药炼丹之故,思大夫就住在此地后山,影踪却不定,说来玄乎的是,村里谁家有人生病了,只要在进后山路边的大柳树上挂条红布,他便会寻来医治,药到病除,如今那树上的红布新新旧旧叠成一片,煞是好看。
抚今忆昔,秀英嫂的脸色又黯淡了几分:“我看三太太气色还好,只是身形日渐消瘦,不过老话说呢,病去如抽丝啊!”
这三太太的夫君,即郭家的三老爷郭昑,其人秉性超脱,品格恬淡,安于精舍中课育授徒,在三十余岁时才得少姝一女,极其珍爱视作瑰宝,奈何命数无常,值盛年罹病下世,算来已七年有余了。
片刻静默后,尹老低头瞧了眼儿媳妇手里的活计,问道:“秀英啊,又在准备槐花酿了?”
“是呀!”只见秀英嫂膝上的竹编簸箕里,铺了好多层黄白相间的槐花,闲聊的时候,她就这么快一下慢一下地拣择着花间的杂质。在郭家大宅时,秀英嫂是在厨房做事的,她手下的家肴像玉条菜、炒拨烂子、焖面什么的都极有风味,巧妇的手把家人的嘴都养刁了,尹信去别家赴宴回来,三回倒有两回说:“不如妈做的好吃!”,丝毫不觉失礼。
“记得还在大宅的时候,少姝小姐在家宴上撮了口槐花酿,非认定了是甜汤,成天鼓捣我上厨房给她拿。”尹信闻着鼻尖的花香,想起了好些年前的趣事。
“是啊,一回头你就偷着让小姐喝了半碗,结果醉得她一塌糊涂,在院子里欢天喜地跳了通‘昭君舞’,又倒头昏睡了半日,亏得三太太大度,没有仔细追究,不然真要好好搓你一顿!”秀英嫂当然也不曾忘了这件荒唐事。
尹信有些难为情,来回拨弄着后脑勺干笑着。
“说到底,还是大家的小姐呦,”尹毓川感叹道,“难为她后来住这穷乡僻壤的,反而乐不思归呵。许是三太太虚已待人惯了,教子也就宽些?你们看少姝小姐,打小就生成一副特立独行的模样,穿衣吃饭买东西,早早的非要自已动手,别人给她弄还不乐意!”
尹老点头:“少成若天性,习惯成自然,这是三太太教导有方。”
“大概她四岁上吧,有回独自出了后院角门,我实在不放心便悄悄跟在后面,见人家七拐八绕的过街穿巷不说,一道儿上还能抬头细辨各家招牌,到了馥郁斋,打小荷包里取钱买过点心,就站在店里同人们边吃边聊,吃干净了才抹嘴走人,看的那些掌柜和伙计们呀都稀罕得不行。”秀英嫂笑着说完了,心想这三太太教子,岂非跟咱们山野村妇一般不讲究,可是郭老太太看在眼里却也没插过手。
尹信也笑:“想起来了,前些天,少姝小姐才用她的拿手菜招待过少猷少爷,从河滩上摘的金簪草叶子,用香油拌匀蒸出来,叫做“青青河畔草”;在山坡柳树上捋一把嫩叶,焯好了撒上层细盐粒,那是“郁郁园中柳”;对了,菜汤中沉浮着几块豆腐,青白分明的,她唤作“磊磊涧中石”,看得少猷少爷也是干瞪眼,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。”
(金簪草叶子,即蒲公英)
一家子齐声大笑。
“他没尝着太太后院的鲜嫩瓜果呢,个头小是小了点儿,那味道,怕是城中饭馆都难寻见的。”秀英嫂又忍不住追上一句,“菜地呀,花圃呀,可都是少姝小姐的宝贝呢!”
半晌尹老又开口了:“有道先生当年亦是稼穑种养亲力亲为,洒扫庭除自律有度,后来,精舍里的掌教们也常这样点拨生徒:再玄妙再高深的学问,最后还是要落在咱们这双手上——这双手若是带着学问呐,做出来的活计也别有风味哦,总归是不一样的。。”
“老主家如此,别人家可就未必了!”毓川接口道:“上回,我到洛阳在大哥处小住一段,倒是经见了不少,如今有些世族子弟,出来进去人架人扶,奴仆婢妾前后成群,已是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了,好似废人,抓他两个扔咱们山上,估计都熬不了几天的!”
尹老感喟:“可叹世风不古啊。”
茶过数巡,乏意上来,尹老哈欠连连,颇感力不从心,起身回屋歇息,尹信忙上来搀好,走出了一截,又忍不住叽叽咕咕地比划起来,大约还是想问些关于石门子的旧事。
看秀英嫂收拾着茶具,尹毓川又念叨起来:“磊磊涧中石,哈哈,爹叮咛信儿没事常帮手照应着夫人小姐,看来倒是跟着学到不少呢。”
“这话不错,可有些事情,就不是咱能照应的了的。”秀英嫂这声应得慢条斯理、欲语还休。
“啥意思?”
“按老太太说法,三太太携女回来这几年是看守田产的,咱都晓得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,话说回来,多少人都没个头绪的事儿怎么就落到三太太身上了?她一个妇道人家,身上不好,独自带着女儿,难不成私下传言的,那思姓一族是……”秀英嫂索性要将藏在心中年深日久的话统统倒出,突然被断声喝止了。
尹毓川严肃告诫道:“瞎寻思什么呢?这些话以后可不敢说了,信儿面前也不要提。”
秀英嫂登时给噎地说不出话来,脸上神色一时怨懑一时委屈,干脆眼睛红红地歪坐下来。
尹毓川斜睨一眼,见情形不对,转而低声劝起来:“唉,我的意思你还不清楚?老主家的有些事,咱们不好置评的,反正,做好自已的事就对啦。”
说着,他自已先憨憨地咧嘴笑开了,自怀中掏出把雕花木梳递过来:“回来的时候专去给你挑的,看戴上合适不?”
由于经商已久,尹毓川也擅察颜辨色,对妻子的性情更是了如指掌,虽说大事上少有糊涂,但也热衷于莫名其妙的来两下子,不如趁现在赶紧哄住,要是惹得她牵三挂四地攀扯起来,便更难招架了。
秀英嫂白丈夫一眼,充耳不闻,也没接梳子,正要起身端了家伙什儿一径回房,忽然瞥见了院门处的动静,声音又明快起来:“哟,是骐骐上来了,我要的花本子可算是到了!”。
尹毓川顺着她目光看过去,正是三太太家养的那头小白鹿上来了,在它背上,挂了件小巧玲珑的绢布褡裢,秀英嫂招呼它过来,爱怜地在鹿儿身上拍了拍,从那褡裢里取出一叠花本子来,又仿佛知道小鹿能听懂,不住地夸赞道:“瞧太太这花本子,绣得多好!骐骐也是乖巧,这么晚了还跑这一趟,下坡路上要当心呦,别再滑到水里去啦。”
叫“骐骐”的幼鹿个头没有很高,只见它听完,居然默默点了点头,轻盈地一个转身,准备折返,尹毓川赶紧上前两步,变百宝似的又自怀中摸出两册书来,就着月光仔细辨认了,留下一册,“这是给信儿的拳谱,”他嘴里咕哝着,将另一册书装到骐骐背上的一侧袋中,“这是小姐托我捎的,也不重,就烦你带回去吧!”
此时,月升东山,除了几声犬吠,四周一片阒寂。骐骐出了院门,默契地回头望了眼送至院门口的夫妻俩,便一头跑了起来,乘着渐劲的夜风,像道白光,瞬息穿过了尹家山坡下的蓊蔚山林,顺势进入一道天然沟壑,入耳便有涓涓水流的声响。
原来,这洪山上的鸑鷟泉穿山越洞而下,流经此处,成了条漱玑泄玉似的河流,这道沟也因此得名为“水沟”。
水沟的两边,距河流不远处,零落排列了几户窑洞,均倚坡朝南而开,骐骐疾速不减,直往地势最高的院落奔去,这家院子周围斜绕着低矮的土石墙,从外面可以清楚看到院角一隅种满了藤树花草,枝繁叶茂,各色夏花点缀其间,盎然地高出那石墙许多,深褐色的院门正对着河流。
这时,一个约莫十多岁身形的少女轻快地从门内穿出,月光下看去,她粗壮的乌发集束于顶,给编结成两个丫髻,一条白色襻膊将其碎花边宽袖高高绑起,她手里拎了只不大的水桶,走近河边,俯下身来汲水。
(襻膊,约从汉朝开始,人们用来绑住袖子方便作业的臂绳。)
河边泥石洇潮,少女脚下草虫喓喓,清露暗生,她将纤细的手指浸入流淌的河水,划拉两圈儿,微眯起双眼,享受丝丝清凉,忽觉一阵风送来熟悉的气味,她笑着侧过头,果然是骐骐,小鹿蹿到她身边,用头抵着少女的丫髻厮磨片刻,接着,只听少女嘿了一声,两手将水桶提起,颇费气力地慢步回院,将汲来的泉水缓缓浇入花圃中。
少女浇完水,弯腰挽了把青草,冲骐骐逗引摇晃起来,小白鹿温驯地来舔少女手中的青草,不时绕着她轻跃几下。
玩耍一阵儿,骐骐来回摆着头,又开始用它的圆圆头顶来回蹭着少女的腰身,少女会意,伸手从它背上褡裢中取出了那本蓝灰色封面的书册,她定睛一看,立刻开心地抱到怀中。
“少姝……”这时,屋里传来一声呼唤。
“哎!”少女高声应着,顺手采了两朵在夜风中怒放摇曳的小花——她正是自有道精舍回来山居的郭少姝。
“骐骐,再迟点要好好睡啦!”少姝摸摸小鹿脑袋,叮嘱道。
鹿儿乖巧地眨了眨眼,目送她转身奔走。
少姝匆匆进门,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,足下的屐齿磕在起居室的门槛上,发出挺大声响,思霓听到,在织机上的手顿了下来:“这孩子,急什么,告诉你多少回了,慢一点嘛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