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夏晨清凉,周小去起来很早,去收拾了柴火煮起野菜。陈罗木依旧在那草堆上睡着,怀里挤着脸蛋红红做美梦的周梨。这小孩机灵之外,存有几分古怪,夜半冷了不去找她哥哥,反而抱着枕头蹭到陈罗木身边,一大一小不自觉越贴越近,睡到沉熟。
而正如周小去所言,他确实见过陈妙,甚至与其相处过,二人渊源似乎颇深,但他却对陈妙的一些事一无所知。他对陈罗木言及自己受过陈妙恩惠,却不愿告知细节,沉默规矩地做一个守门人,同妹子住在另一间相隔不远的简陋木楼,连这房间都未踏足过。陈罗木询问再三,不愿逼人隐私,只能自己去寻一些蛛丝马迹。
机缘虽已至此,然而七年时间足够抹平一个人的痕迹,即使仍在,大多混于尘土旧物,模糊了他当初可能的“有意为之”,实在已是太久了。似乎世上除了一个人存于心中的记忆、思念,是没有什么不能被时间抚平冲淡,而后了然无踪的。
陈罗木愈焦急难耐地寻找,便愈发感觉如此。处处皆是熟悉,可又全是陌生的,毫无头绪。
她心头涌上失落,坐在门外大石上。夜风缀缀,星子闪烁,竟回忆起那日误饮了林垂一壶九酝春的滋味,任他愁肠百结,一杯下去,也被那一片火烧尽烧透了。只等醉后方醒,风吹雾散,余灰如烟散去,所有心事躲回角落,轻易不再出来扰人。
周小去起了,周梨便要起。她昨日半夜发了寒,多亏有内力扎实的陈罗木来暖,刚睡下没多久。
周小去把周梨叫出来,兄妹二人很自觉地一个生火一个练功,不约而同地放轻动作。
周梨很喜欢陈罗木。她从记事起便只有一个哥哥在身边,对父母这两个身份是极陌生。二人一起在这山中生活,很少出去。周梨更年幼时没有如今懂事,闹过别扭,要周小去带自己去山外面玩耍。周小去不答应,她便要一个人下山,以为可以威胁哥哥同自己妥协。
周梨现在也清楚记得,她那日同周小去说自己要一个人出山,哥哥正在晒药草,阳光很大,晒得人两面热乎乎的,所以她那时一点都未害怕。
周小去没分给她一个眼神,专心摆弄那些药草,周梨气得向他喊道:“我自己出去了,你别来找我!”
随即并不管他再做什么,便凭自己模糊的印象沿路而去,心中暗暗发誓不再回来。
她沿山边小径走了足足一个时辰,除了早饭滴水未进,体力已消耗得完全,越行越慢。闷雷声隆隆递进山谷,大雨并未照顾这体弱多病的小孩,周梨很快便被雨打得透湿,小腹一股寒气袭遍身体,再也坚持不住,倒向一边的草丛里。
过了不知多久,她被雨后寒意与体内阴凉的刺骨感觉叫醒。此时太阳将要落山,她被激发起强烈的求生意识,自草丛中爬行而出,如一条被雨击得筋疲力尽的小虫,缓慢腾挪,直至躺在路间土地上。
她心里想:哥哥此时找来了,便能快些发现我,我不要死,我要活着。
如此想着,又伸出小手揪了几片叶子含在嘴里,含暖了上面雨水,再用牙齿慢慢嚼碎,又渐渐昏睡过去。
再度醒来已是深夜,周小去没有找来。夜里万籁俱寂,唯余青草树林间窸窸窣窣的响声,又好似野兽在窥视自己的猎物,只等到下一刻便闪身而出将她叼走。
周梨觉得那冷气好像冻进去心房里,此时竟也不敢确定周小去真的会来寻自己。她意识模糊,断断续续地骂自己顽皮,又深藏着一小块怨气与委屈,怨周小去真的不来找自己。
原来不要谁了是不能随意说出的,妹妹不要哥哥,哥哥就真不要妹妹了。
她渐渐不能再坚持,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自己襁褓时候,那会儿总被抱在一个女人怀里,是很温暖明亮的,她没有冷过。正如同此刻,她看见一盏逐渐靠近的明火。她想再近一点,就能看清女人的脸,她想与她一直在一处,不要分开。
周梨被抱了起来,不是她以为温软的云层,是周小去湿润坚硬的胸膛。那股不真实的美妙感觉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实在的温暖火热。
周小去抖落手上雨水,探了探她脉搏,仿若叹息地道了一句:“还活着。”便将她紧紧裹在自己暖烫的怀里,打着火把回家去了。
那句好像是叹息的叹息,周梨永不会忘。
原来周小去找不到她并不可怕,哥哥不希望她活着,是最可怕的。
自那以后,周梨便不再提出山的事情了,也很少与周小去说话。二人日日相伴,哥哥的面容却模糊起来,变成一个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。
陈罗木见她一直用小勺拨拉青菜,不大精神,心中怜惜升起,摸摸她脑袋道:“想吃肉吗?”
周梨转过头,眼睛闪闪盯住她,将勺子捏得紧紧地。
陈罗木不由失笑,让她将粥汤吃完,自己回陈妙的屋子取一把父亲留下的旧时弓箭。同兄妹二人交代好,便沿途留下引路记号,向丛林深处找去。
午时已过,不再是日光最盛的时刻,密谷丛林间光斑跳跃,歇息的野兽们相逐而出,很是惬意懒散。
陈罗木吐息沉稳,脚步轻盈如猫。她天生保护欲强,见到示弱者总忍不住心动,周梨眼馋的模样恰是戳中了她,便一直想为她做些什么。
此刻她窥住一只草间拱土的野猪,正不愿放过,无声无息地靠近,选了一处极近的草丛潜伏着。
野猪还在拱土,对这背后的猎手一无所知。陈罗木抽出削尖的木箭,轻轻搭于弓弦之上,单睁一眼,正待瞄准。那野猪突然“哄唧”一声,就着自己挖出的土坑缓冲,抬蹄猛奔起来。
陈罗木怎能放过?便追随那晃动奔跑的庞大身躯一路跃过障碍而前。她追逐半刻,忽觉不对,身后仿佛有一道猛烈的腥香气味逐渐靠近,便借着跃过树根的瞬间,一只脚倒攀上枝干,回头望去。未想这一眼,便将浑身的冷汗激了出来。
原来她一心只在捕猎野猪,浑然不知身后窥伺着一只巨虎!那大物张着正流出涎水的锋利口齿,浑身银白,唯腹下一片深紫,两只手掌大的眼珠不知盯了自己多久!只是那野猪受惊而逃,自己螳螂捕蝉,倒挂枝干时与这在后的黄雀擦身而过,甚至能感受它那一瞬间皮毛的温度。
那银身紫腹的老虎一跃不成,转身而立,同挂在树上的陈罗木四眼相对,陈罗木将箭尖对准了它,纵身射出,那箭头正中它一只脚掌,老虎痛声咆哮起来。陈罗木趁此机会从树干间跳跃疾行,隐约可见它在树下一步不落地紧随着。
慌乱之中已难寻来路,一人一虎追逐至一处陌生的山壁之间,此处石岩光滑,唯几枝小树可攀,属实不利躲藏对峙。
陈罗木此时惊觉不妙,方知这物狡猾,乃是故意将自己赶入这里,便不再犹豫,抽箭便射,可那老虎皮毛僵厚,寻常木箭加注内力,竟也难伤它多深。
见她陷入困境,老虎大声吼叫,一掌便拍断了那颗小树。陈罗木自上面跌下,眼见这庞然大物向自己扑冲过来,暗自积蓄内力于掌,只待予它痛击。
“噗”地两声,老虎竟被她生生用掌力击飞出去,分开之际却用尾巴将她狠狠甩在石壁上。却不知这方位如此讨巧,她被甩进石壁一处空洞里,砸上一具软物,竟是人的身体。
陈罗木顾不上心中惊诧,只感叹自己命不该绝,吐出嘴里鲜血,于漆黑的石洞中抚摸探查那被迫接住她的人——那是个身材颇高、体型偏瘦的男人。
洞中看不清人脸,陈罗木用手去摸,大致觉得他应是骨相奇佳,还未等多想,洞外再次传来那老虎的呼啸声音,一步步逼近。
陈罗木当机立断,拖着一只伤腿将那男子推到一块岩石后面,自己立于岩石前面对老虎。老虎进了石洞,黑暗中可见那巨大可怖的两只眼珠,闪烁着凶恶锋芒,陈罗木只觉得身侧一道厉风袭卷而来,堪堪躲避,还是被那指甲划伤,撞到岩石上晕了过去。
老虎以为猎物到手,哼哧几下,上前想将陈罗木咬起离开。忽然如同嗅到什么危险气息,双耳竖立,尾尖绷直,浑身毛发炸如尖刺,随着密密的喘息轻微颤抖。
它弓起身体后退几步,黑暗中响起一道微弱却十分清晰的声音。
“滚出去!”
那银身紫腹虎瞳仁竖起,随即头也不回地纵身跃出石洞,隐入山林,不复再现。
黑暗的寂静中,岩石上缓缓搭住了一只手,那手掌颇长,指骨完美,手指柔韧流畅,只是被鲜血浸染。
萧握提起最后一丝清明,来到昏厥的陈罗木身边,碰到她的手背,便也一身力竭,倒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