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厅中四人正默默吃饭,并未主动开口。这桌上菜式摆盘颇为随意,分别是一道竹笋撞菇汤,一道百叶卷肉,一道酿面筋,一道盗汗鸡,再来四方凉海棠糕。集各地风味小杂,秉之“生鲜原味,不以浓培”。
一时间满室沉寂,只余杯盘碗碟轻撞之音。同外间方才客声满堂的热闹气氛全无相似。陈罗木一路经历曲折,如今在眼前的任务变为无字天书,茫然带怒,便用力去吃,碗已添了两次,还要再加米,被孙幼仪轻轻拦下道:“你便再是饥饿也不好如此,腹中积食,不若坐一坐,饮些茶水,等肚子空些再食。”
她也坐着,呆呆望向桌台,见到一尊酒壶立在旁侧,便将其一把拿过,向自己空碗中倾下一叠,其余三人不及反应,眼见她端起酒碗,一口下肚,随即圆脸上五官便挤成一团,手抹着嘴角,大声道:“好辣!”
孙幼仪忙为她倒茶,林通有些责怪地看向林垂,后者深觉无辜:“那是九酝春,我自己要的。”
又觉好笑,道:“一看便是生酒瓮,竟胆大来尝我的烈酒,我看这遭她是非醉一场不可的。”
陈罗木只觉这一口酒入了肠,仿佛左劈右砍烫开心肺,将整个人置于烤架上,辣乎乎地颠倒翻面,将那一路心事都摊出晒一晒,包括已经生霉许多年的往事,痛但爽快。穿堂风掠过,她一身热汗被吹得遍体生凉,仿佛阳光晒过霉腐的一层积灰,竟也被那一阵风无情带走了,再不见踪影。
她这心肺肠肚喧闹翻天,外人来看,只是静静伏在了桌上,用热烫的脸蛋贴着桌面,半刻换一边贴。
三人无奈而笑,正在此时一阵哄声传来,有三男子大步而入,衣衫制式颇为相近,其中两人步声粗重,痞气外露,另一人头发偏长,行止收敛,剑不离身。这三人不着痕迹看了看正用菜的四人,彼此眼神交流,于另一侧落座。
坐主位的男子手捻髭须,道:“点了什么?”
偏矮的那个答道:“大哥,特意跟他们说了,有您的浓油炖肉,蒜炒红椒,且瞧好吧。”
他顿了顿,面目上两只小小灵活的黑眼珠转了半圈,又贼兮兮道:“大哥,既然这地方这么不合您口味,我们兄弟又何必舍近求远。要我来说,不若去那很近的枕娥峰下抢物信,那枕娥峰上女人多,哥几个练武求学之外,说不能还能收几个老婆。每晚换一个,睡不同样的,岂不快活极了。”
他一番朗声言论,说到最后已是全不入流的调侃,自己倒很乐。在座女子除了昏醉的陈罗木,孙幼仪一张玉雪面庞已是冷了神色。林家两兄弟眉头微蹙,皆以这粗鄙之人为耻。
长发男子道:“沙老弟,莫再说了,既然你我已随着大哥来了此处,必要得宝而归的。”
矮个男子嘁声,又道:“咱几个在这里没甚认识的,连这物信长什么样子也不知,不若趁这里聚集来的人还不很多,将那上上下下的杂役奴婢通通绑了,挨个搜身,倒不信他们不说出来。”
正狂言间,一位女婢端着满盘菜式入到厅内,几人远远瞧见了,那矮个便大声又道:“到时弟弟我来搜女仆们,定将她每人浑身上下皆察了干净!哈哈哈哈!”
那女婢娇容带怒,也只能将食盘送去,还在进前中,一只手拦在她身侧,将那大木托盘稳稳接了过去。
四月惊奇去看,才发现那是个比自己小一头的少女,一身清新绿意,两眼大而滚圆,此时却是水光散漫的。她脚步虚乏,面颊绯红,手却极稳,盘中菜食未洒出分毫。
“砰”地一声,那木盘竟被放在三人旁边桌上。随即陈罗木来到这三人桌前,在他几人注视下,两手把住桌侧,气沉丹田,用力一抬。
那张一米有余的方形榆木桌就这样被她举了起来,在众人的注视下,被她几步一踏,扔出了厅外,砸在院中石板上。轰然一响,角落里专心提篮的周梨也被吓了一跳,悄悄张望过来。
陈罗木转身,双颊绯红遍布,两眼水色里犹带愤怒,她呼出一口酒气,满室寂静中,对那被场面惊到的三个男子大喝:“滚出去,吃!”
众人不能回神,四月上前想说和一二,被她拦了回去。
“你不要管。”
她道。
那矮个男子反应过来,立时要拍案而起,才发现桌子早被人扔了出去,只好空着起身,更生恼怒,大喊道:“小臭娘们!撒酒疯到你爷爷跟前来了!”
孙幼仪已去了陈罗木身边,林通连忙起身向这三人拱手:“阁下见谅,我这妹子脾气豪爽,今日多喝了一杯,惊扰了几位。今日诸位餐食酒饮由我来请,还请见谅。”
林垂哼笑一声。
那一直坐着的“大哥”捋捋胡须,语意不明道:“令妹这脾气可也是够大的,我兄弟三人食之无桌,料是不太有心情喝酒了。”
林通忙道:“这便叫人来换新桌,稍等。”
随即望向四月,四月要去,又听陈罗木大喝道:“谁敢!”
她回头瞪着四月,酒气夹杂怒气,激出心中深处当家作主的气势:“我看今日这来因客栈的人,谁敢管这事!”
四月被她震慑,竟真的回避了林通,立在原处,不再做声。
那矮子见状要骂,被他大哥拦住,心不甘地闭起了嘴。又听他大哥沉声道:“看来今日不是我们想起事,而是这位姑娘要纠缠到底了。”
林通见双方毫不相让,不由急道:“陈女侠,你且过来听我一言,陈罗木!”
他这一唤,倒叫那带头大哥眼睛一动,神色冷凝,沉声问道:“这位姑娘叫什么?”
孙幼仪挡在她前面,作出保护的姿态,冷冷道:“她叫陈罗木,有什么问题吗。”
众人见那大哥忽地低声粗笑,渐渐捶桌,似是感慨快活极了,连他两个兄弟也生奇怪。那大哥笑完,周身气质慢慢变化,整个人阴厉冷酷起来。几人不由暗自握住了手中武器。
只听他道:“诸位想必还不知道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号,我姓浪,名客行。这位是我二弟,淘山道人是也。这位是我三弟,人人称之拨沙君。”
还未说完,便听林通惊呼:“北海三怪!”
浪客行阴侧侧笑道:“正是,今日姑娘命中有劫,撞上我们,怕是只能,不死不休了。”
却见陈罗木七歪八扭过去,一脚踏在那浪人木椅上,二人一站一坐,相视而望。陈罗木神色清醒了几分,眼睛烧红,带着股幽深的癫狂,一些曾被压抑的东西要破土而出,传递到浪客行的双眼里。
她很轻地,又十分肃然地问道,“你是要杀我吗?”
浪客行答道:“必须杀你。”
陈罗木点头道:“虽然这没有道理,但你要杀我,我没有办法,只能杀了你。已经做过的事情,我可以再做一次。”
她又转头指指旁边的淘山道人和拨沙君,认真道:“二次,三次。”
佛不渡我,何由狱我?世有枷锁,世无枷锁,世有欲,有欲尽欲,后无狱。